Sunday, June 7, 2015
1-10
杀手,末路花开的美梦
(1)
天桥上,一支烟孤孤单单点着。
男人站在桥上,瞥眼看着那支似乎是被放在扶手上的烟。
还是一样的天黑,还是一样无法看清前方。
空气中充满了尼古丁的焦味,眼前的浓雾似乎来自那一支正在燃烧的烟。
好几次睁大了眼,男人依旧看不清前方的烟雾缭绕里藏了什么人,什么怪物。
或是一道什么样的神秘谜题,给藏在了桥的另一端。
明明知道是在做梦,却无法凭藉着意志力改变这个梦境里的任何状态。
男人只是无奈地在烟雾的这头站着,坐着,蹲着,躺着。
时间在梦境里是一个奇特的概念,但不管过了多久,对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枯燥。
终于,男人的忍耐力给逼到了极限。
男人往前走,走进了雾里。
(2)
不夜橙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时,心中一片空洞。
这是他唯一的梦。
唯一的,属于自己的梦。
床头沉默的电子时钟告诉不夜橙,他的忍耐力只剩下三个小时又十一分钟。
区区三小时又十一分钟,就忍不住走向天桥的雾里……
刷完牙,洗了个勉能醒神的冷水澡。
到楼下吃了个马来西亚风味的早餐,涂满Kaya与花生酱的土司,一杯白咖啡。
用最慢的速度游泳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冲了一次简单的热水澡。
回到房间,不夜橙慢慢将客房服务送洗回来的衣服,收进放在窗下的行李箱里,一件一件迭好。每条内裤,每双袜子,每条领带,都依照颜色的深浅妥善地归类,放好。
阖上行李。
这一趟出差到吉隆坡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五个礼拜下来,不夜橙对于这个极度单调的梦境已到了完全无法忍受的程度,如果今天晚上再经历一次千篇一律的天桥迷雾,顶多就捱两个小时吧。
坐在窗边,脸倚着从对面大楼反射过来的阳光。
“……”不夜橙看着停在窗外窄小阳台边边的,一只慢慢散步的小雀鸟。
不夜橙将一片苏打饼乾的角捏成碎片,散倒在窗边。
小雀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低头啄食。
“嗯。”不夜橙凝视着小雀鸟细小的眼睛,觉得焦距已经有点松散。
严重睡眠不足的不夜橙很清楚。
今天,若非死神的最后召集,就是自己崩溃的临界点。
“再见。”不夜橙看着小雀鸟飞走。
阿密尔。
阿密尔必须死。
(3)
计程车上。
后座,不夜橙静静地在脑中复习着这一阵子严密凑整出来的资讯。
阿密尔。
马来人,男性,四十七岁,是吉隆坡三十四个帮派之一的塔塔克帮的,老大。
塔塔克帮的实力大概位居吉隆坡黑帮的中段,跟其他黑帮合资了二十五个赌场跟十七间酒吧,独资经营了两间底层妓院,一间拳击馆,一间健身中心,五间便利商店,跟一间专门用来洗钱的汽车材料行。塔塔克帮是腐化吉隆坡的毒瘤之一。
阿密尔必须死。
一个恶霸必须死,这单子还是跟正义感无关。
一个恶霸必须死,往往是另一个恶霸下的单。
恶霸杀恶霸,不过是争权夺利,就这么简单。
这是一份工作,不需引以为傲。
保持对职业内容的专业不评论,才能在执行不是杀死恶霸的单子时也能坦然。
该怎么做呢?
居高临下用狙击枪远远喷掉阿密尔,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想法。只可惜不夜橙自己对狙击的技术并不在行,如果那个传说中的“鹰”是把高空狙杀做到最完美的典型,那么,不夜橙认为自己连及格的边都摸不着。这个想法并不存在他的策略里。
得靠近许多。
下了计程车之后,不夜橙刻意多绕了一点路观察环境。
跟昨天一样复习危急时的撤退路线,把更多的可能性实际用脚走出来。
不夜橙慢慢地走着。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须的特质。
耐心可以弥补没有鬼子支援的不足。
五个礼拜以来的连续跟监与调查,不夜橙反覆确认过了------要宰掉阿密尔,就不可能只宰掉阿密尔一个人。
阿密尔的身边随时都有十几个保镖跟前跟后。
在戒备森严的赌场杀阿密尔,死掉的倒楣赌客至少超过十个,保镖勇敢一点的话得死一打,贪生怕死的话大概就两、三个吧。过程中自己也难免受伤。
在酒吧里杀阿密尔,至少得陪葬十二到十五个人,这还不计因此被流弹波及的意外伤残。在酒吧的厕所杀阿密尔,离开的时候运气好只会多杀八个保镖,运气差就得轰掉十几个人的脑袋开路。在酒吧后巷干掉喝醉了独自在墙上尿尿的阿密尔,则有机率上的微乎其微。
不夜橙向路边的摊贩买了一瓶橘子汽水。
他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走进巷子里的巷子里。
不刻意装扮,也没有多馀的遮掩,不夜橙走路的样子就像寻常的路人影子。
说到机率,阿密尔几乎没有亲自打理过妓院。
用来洗钱的汽车材料行可说是最重要据点,阿密尔一个月只去一次看帐,但每次去看帐,去搬运现金,阵仗之大连都冲锋枪叫上了好几支,无法接近。
便利商店位于热闹的市区中心,无法掌控的因素太多。
拳击馆是毒品交易的暗门,在那里做事很容易牵扯到其他帮派,即使现场死的人少,乱七八糟的连锁效应恐怕会拖下几十条人命。
至于健身中心。嗯,健身中心有很多警员都是里面的高级会员,下这张单子的幕后老板特别注明绝对不要惊动警方,以免节外生枝。
不过还有一个地方。
在情妇的床上干掉阿密尔,则只需要多花五个人的命。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须的特质。
耐心可以慢慢帮助不夜橙找到心中的最佳杀戮算式。
阿密尔只有在私会情妇的时候才会冒险一个人,不带任何保镖。
那个妖艳的情妇其实是阿密尔某个在枪战中过世的忠心小弟的老婆,阿密尔为了不难解释的面子问题,或者不想更其他跟班怀疑当初这个小弟的死因,阿密尔不想让帮派的人知道他跟这小弟的老婆有一腿。
而,大概是出于对“安全”这个概念的幻想,阿密尔只身前往私会情妇的时间,一定是白天,黄昏之前一定会穿上裤子离开。
私会情妇的时间并不固定,并非这个黑帮老大不想留下规律的作息致命伤,而是跟阿密尔裤裆里的老二什么时候忽然硬起来比较有关吧。
白天就一定安全?
只要对安全有一个时间上的想像,一种臆测,往往就是死神刻意留下的盲点。
不夜橙将空掉的玻璃瓶轻轻放在垃圾桶边。
不夜橙爬上了一根水管,像猫一样溜上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屋顶。
来到屋顶就简单了。
适当的跳跃,均匀的节奏,他在密密麻麻紧邻的屋顶上平实地慢慢前进。
是啊,大白天的确很安全,只有几只受到惊吓的猫注意到不夜橙的不寻常举动。
不夜橙来到了目标地点。
前天的此时,不夜橙也来到这里。
然后走了。
昨天的此刻,不夜橙也躲藏在这天台。
同样入了夜便默默消失。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须的特质。
但无限次重复的梦境是不夜橙耐心命运的天敌。
无功而返对外出多日的不夜橙来说,已经越来越无法承受,理智的线随时绷断。
“真想好好睡一觉。”不夜橙靠着墙壁,往楼下看。
运气好的话,除了阿密尔,这里只要多死五个人。
门房,两个管家,情妇。当然还有……提供这个宝贵资讯的,那张受不了严刑逼供的,情妇的私人厨师。此时此刻他的尸体应该还没被警方发现吧。
话说,不夜橙来到吉隆坡的第一天晚上,就在一场刻意制造的冲突中弄到了枪。
第三天晚上就可以干掉阿密尔……如果不计一切代价把其他人往死里拖的话。
为了评估出如何在杀死最少人下把单子完成,不夜橙多待了快五个礼拜。
最后的决定对情妇非常过意不去,但,这是一个残酷的数学问题。
其他人的人生并非蚂蚁般的微小存在,牵涉进来的人命越少越好……
不夜橙的眼睛亮了。
阿密尔私下开的那辆低调的绿色破车停在巷口。
(4)
当不夜橙从情妇的房子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好了手。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高兴。
坦白说,如果今天阿密尔再不来打炮的话,严重失眠的不夜橙不得不考虑冲进酒吧硬干的方案,那么五个礼拜以来的观察就成了徒劳无功的自我欺骗。
谢天谢地,阿密尔的老二终于硬了。加上其中一个管家请了病假没来打扫,让不夜橙的狙杀算式少了一个人,真是意外收获。
恶霸阿密尔躺在浴缸他自己的血里,手里拿着刚刚用来处理这房子里一切悲剧的枪——把情妇在床上爆头,把门房与管家一起击毙在储藏室,再用最后一颗子弹从后方高难度地把自己的脑袋轰掉,结束疑似恶贯满盈的一生。
不把厨师算在里面的话,刚刚这房子一共死了四个人。
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离奇故事,就交给警方跟记者联手当编剧了,反正这种开放式的结局不在雇主的要求之内,算是不夜橙的随手相赠,而警方为了不想点燃帮派复仇的导火线,想必也会胡说八道出一个不差的故事。
不夜橙搭上一台空荡荡的公车离去。
完成任务的他身心满足,额头顶着车窗玻璃,顶出了一个筋疲力竭的朦胧印子。
从饭店柜台领取了寄放的行李,招了一台由华人开的计程车。
司机从后照镜看清楚了不夜橙,大家都是华人,顿时露出亲切的笑。
“先生,你从哪来啊?”
“台湾。”
“这次来马来西亚几天?好玩吗?”
“没怎么逛,就只是一般出差。”
“是吗?都吃了什么东西啊?”
“什么都吃,随性。”
够了,不夜橙打了个拒绝说话的冗长喝欠。
机场。
一切如常地,在任何麻烦形成之前顺利从海关手上接过了刚刚盖章的护照。
飞机还没起飞,完全放松了的不夜橙一闭上眼睛,就累得睡着。
(5)
不意外,又是这个梦。
又是这座天桥,也还是那支烟孤孤单单点着。
不夜橙站在桥上,瞥眼看着那支似乎是被放在扶手上的烟。
还是一样的天黑,还是一样无法看清前方。
空气中充满了尼古丁的焦味,眼前的浓雾似乎来自那一支正在燃烧的烟。
即使如此怀疑,不夜橙也试过将烟弹开,弹开了好几次,但每一次少了烟对整个梦境也没有任何改变,这次也就任凭它继续烧着吧。
面对烟雾,不夜橙依旧看不清前方的烟雾缭绕里藏了什么玄机。
明明知道是在做梦,却无法凭藉着意志力改变这个梦境里的任何状态。
“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睡久一点。”
不夜橙无奈地在烟雾的这头站着,坐着,蹲着,躺着。
时间在梦境里,对不夜橙来说是一种很过分的煎熬。
枯燥。
终于,不夜橙的忍耐力给逼到了极限中的极限。
不夜橙往前走,走进了雾里。
……
“先生,喝点什么?”
空服人员亲切地推着餐车,经过刚刚开下眼罩的不夜橙旁边。
双眼布满血丝的不夜橙要了一杯水。
毫无胃口。
看了表,时间不过才过了一个小时又三十七分,显而易见忍耐力已濒临崩溃。
口干舌燥,饱受折磨的肝脏也快烧焦了吧?
即使如此,不夜橙拒绝马上阖眼,再度进入那一个枯燥的梦境地狱。
不夜橙将眼罩塞进座位前方的时候,发现一纸突起的牛皮纸袋放在购物杂志前。
他笑了。
每次,每次都发现不了这个牛皮纸袋是怎么偷偷地来到自己身边的。
牛皮纸袋里装了三张纸,纸上漂浮着充满魔力的文字,书写着来历不明的故事。
位于高空两万公尺上,死神捎来,独属于杀手的私密慰藉。
断裂,浮游,诡异绝伦,莫名其妙。
每一个杀手刚刚完成任务的时候,都会收到一份名为“蝉堡”的故事。
蝉堡是极为奇特的小说,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从门缝底下被送达,递件者不详,也肯定不祥,递件的目的无人确实参透,蝉堡究竟是谁的创作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小说都仅仅只是其中一个章节,有些章节热闹精采,有些章节索然无味,有的扭曲黑暗,有的意义晦涩,有的平铺直白,每一个悬浮在异世界里的章节,都像蜘蛛丝一样彼此连结。
故事与故事彼此连结,也连结起了每一个活在死神眷顾下的杀手。
有人说,从未有杀手搜集全整套蝉堡的故事。
也有人说,曾经有杀手得到过全套蝉堡,因此领悟了传说中的枪神奥义。
有人言之凿凿,蝉堡搜集齐全的一天,意义等同于达成制约,必须果断隐退。
更多人相信,蝉堡根本不可能搜集齐全,因为幕后的书写者根本停不了笔。
有的杀手认为,从门缝底下收到的蝉堡仅仅属于自己,独一无二,不宜拿来交换。
但也有杀手努力尝试跟别的杀手交换自己得到的章节,好扩充对蝉堡的了解。
无论对蝉堡的故事或是创作幕后的种种臆测有多大的歧异,在任务完结后品嚐神秘的蝉堡,绝对是每一个杀手的期待——那意味着平安归来。
困顿不已的不夜橙像是看见了一滴名为毁灭的希望。
现在的不夜橙,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还带着死亡的气息,彷佛闭上眼睛也能透过指尖的奇特触感去阅读故事的内容,读起来特别冷冽,特别尖锐。
这个失梦的杀手,就这么在昏暗的座位上读起了他的额外报酬……
(6)
废弃的天桥下,是一排年久失修的老铁道,早已无常人经过。
铁道上稍微值钱的铁片铁架,早已被拆走变卖,只剩下腐朽的枕木。
天是黑了。
这里的天黑,比这里之外的天黑还要深沉,还要墨邃。
或许这座废弃天桥下弥漫的黑,就是几万个梦境集体沉淀的潜意识颜色。
几百几千个纸箱在天桥下堆叠成山,城墙似地高高矮矮相连互构,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堡垒,边界着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国度。
纸箱国。
一个穿着老旧黑色皮衣的男人坐在这一片纸箱间,慢条斯理抽着自己卷的烟草。
皮衣明显不合衬,略大,表皮陈旧龟裂,每条细微的裂痕都吸满了经年累月的烟草味,附着在这男子的金边墨镜上的,是一层均匀绵密的灰尘,似是烟垢。头发看似慎重其事抹了发油,却被头皮屑与古怪的气味联手出卖,协调了整个人出场的一致氛围。
没有人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管叫他,黑草男。
黑草男不像世外高人,亦非纸箱国里的王。
他抽烟吐烟的散漫神态,更像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皮条客,从容不迫地在世俗的边缘里市脍地活着——黑草男为所有人仲介他们最深层的渴望。
来到纸箱国的原因很多,不需要理由的人也不少。
不夜橙的理由写在疲惫不堪的脸上。
飞机在台湾一落地,行李一到手,不夜橙就招了计程车赶来这里报到。
碍于崎岖路况,计程车停在距离纸箱国最靠近的地方,仍有一小段距离。
憋尿憋坏了的人,一知道厕所近了,原本还能撑一阵子的的膀胱一下子就爆了。不夜橙远远一看到废弃天桥,千锤百链的意识马上涣散成沙,呼吸粗重到彷佛可以嗅到他体内那梦穷极无聊的烂味道。
摇摇欲坠的不夜橙拖着笨重的行李,沿着破损的铁道加速又加速地走着,听那喀啦喀啦的声音,感觉行李箱的轮子都快给震坏了,但不夜橙几乎是必须靠着行李箱的架子,才能勉为其难撑住身体前进,还非得是这种十万火及的速度不可。
不夜橙松手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撞上了黑草男刚刚吐出的污浊烟雾。
“这次要不要指定?”黑草男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常客。
两眼充血,头发凌乱,还没开口就闻到严重失眠引发的口臭了真是。
“要,要指定。变化多一点的。”不夜橙用力睁大眼睛。
看来是崩溃边缘后逆发的极限期待啊。
“级次?”黑草男很乐意仲介一笔好买卖。
“最顶级品,完全新鲜。”
黑草男摇摇头,用指间的烟卷划向远处的一个红色大纸箱。
红色大纸箱的旁边,还堆着两个同样巨大的纸箱,一蓝一绿。
“今天三个最顶级品都被那个作家给包了,他正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梦着,他醒来之后还要连续再梦两个顶级品。肯睡觉的,都是好客户啊。”
“什么作家?”专业的不夜橙竟目露凶光。
“作家便作家啰,半夜睡不着觉,来这里买灵感。”黑草男不感兴趣。
有什么稀奇?画家,作家,导演,编剧,作曲家,演奏家,诗人,设计师,电视制作人,一大堆搞创作的人都在这里频繁出现,都是好客人。
“我买下另外两个。”不夜橙努力打直身体。
黑草男失笑,这个常常来报到的家伙真的快失控了。
“你知道规矩。”黑草男必须严肃地强调。
赚钱靠机运,成功靠信誉。
纸箱国,就是讲一个先来后到。
“……除了那三个顶级品之外状况最新鲜的梦呢?”
“试试这个。”
黑草男踢了踢脚边的一个绿色纸箱:“最近很受欢迎。”
“很受欢迎?”不夜橙皱眉:“那不就是说很多人都买过的意思吗?”
“我是说,这个卖梦的人最近卖的一系列梦,都很受欢迎。试试?”
“哪一种类型?”
“确定要我提示?还是别了吧,自己体验看看。”
黑草男眯眯眼,梦的悬念不就是买梦者的渴求之一吗?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非常希望,在连续严重少眠的数日后,可以得到一个令人安慰的好梦。
“多少人梦过?”不夜橙的眼角渗出疲倦的泪油。
“你买的话,大概是第三个。”黑草男瞥了一下那绿色的大纸箱。
纸箱上没有任何记号,也没有什么显著特征,但黑草男绝不在交易上骗人。
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黑草男的判断。
“这里难道都没有……两次以内的品级?”
“相信我,这个卖梦的怪家伙做的梦,即使睡到第五次都还有一定的惊喜。”
“多少钱?”
“才第三手,算你两千八。”
“……成交。”不夜橙叹气。
在马来西亚失眠了五个礼拜,好不容易结案归来,第一个像样一点的梦,竟然是个三手货。下次绝对不出远门了。绝对。
黑草男用美工刀切开封住纸箱的透明胶带,令不夜橙整个人蜷曲进去。
“最好跟你保证的一样。那么值得。”
箱子里,姿势如婴儿的不夜橙看着手拿胶带的黑草男。
“不就是梦嘛,没什么保证不保证的,终究要醒。”
黑草男从外面重新用胶带封好纸箱。
黑草男将那支未熄的烟卷放在纸箱上头,烟雾一线缕缕上飘。
“送君千里,终须一梦。”
夜色更沉了。
(7)
首先是声音。
噪音。
非常吵杂的一个地方,笃定是男大学生的宿舍吧。
人来人往,有人大声嚷嚷,有人叽叽喳喳,空气里充满了汗臭味。
即使是第三手的旧梦,梦境还保持了颇为稳定的氛围,即使两排房间中的走廊有些弯弯曲曲,天花板有些漂浮,不知道距离梦境主人的精神起点还有多远,但目前看起来整体的轮廓还算清晰,不愧是黑草男的品质保证,验证了梦境主人浓烈的创造力。
但就是吵。
莫名其妙别扭的吵。
虽然声音不大,氛围里却有充斥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不知所谓何来的烦躁。
几个正要出门打篮球的大学生,在走廊上与不夜橙错身而过,彼此欢笑吆喝的声音重击着不夜橙的耳膜,一错身而过,再走个几步就渐渐消失在不夜橙的背后,脱离了梦境主人的潜意识范围。
此时,不知道发自哪里的广播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犹如破裂的水管,迅速蔓延在走廊的每一滴声音氛围,不夜橙不自在地捂住了耳朵,却无力抵抗梦境主人的“已造意识”,只能加快脚步。
越走,就越确定这里是大学宿舍。
只是除了青春气息,更多的是不寻常的压迫感。
校舍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公告与海报,图案,文字,不夜橙没有仔细看内容,却被不是很窄的走廊、也不是特别低的天花板,给夹得有些喘不过气。
“说不出来的奇怪。”环顾四周,不夜橙有些警戒。
会有怪兽,或鬼魂忽然朝自己冲过来吗?
虽然不管出现什么都构不成真正的伤害,但不夜橙很讨厌突如其来的惊吓。
话虽如此,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别人的梦里也只能顺应梦中的想像与设定,在已轻确定了的剧情里无法逃脱,也没有能力改变梦中的一切,只能待到这个梦境完全结束的时候才能醒来。
“总算可以睡久一点,真不想把休息花在恶梦上。”不夜橙有点恼火。
面对这个带着敌意的梦,他戒慎警备地放慢脚步。
毕竟进入过上千个陌生人梦境,不夜橙直觉认为,这个充满莫名压迫感的梦,并非第一人称的梦,而是客观视角的梦感。
不夜橙喜欢第三人称视角的感觉,这个视角可以让不夜橙拥有更多的适应角度。
不夜橙皱着眉头,往前走,顺着梦境越来越清晰的轮廓线,寻找这个梦的主人。
越往前走,感受到的空间就越稳定,气氛越真实,压迫感却越来越强。
应该是左边这个房间吧?
这门的后面透着强烈的意识能量,俨然就是梦的起点。
不夜橙一踏步,轻松穿越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门墙,来到房间里。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男大学生,呆呆地在趴在地上,振笔疾书。
他的姿势很狼狈,他的眼神很焦虑,他手拿铅笔的姿势像是紧握一把刀,朝满地的测验纸不停地刻、刻、刻、刻、刻、刻、刻、刻!
“你就是梦的主人吧?”
不夜橙感觉到,这个梦境的能量超乎想像的浓烈,全来自趴在地上的这个男孩。
男大学生当然没有回答,依旧歇斯底里的刻字……只是刻着单纯的数字。
不夜橙蹲下,随意翻着地上那一张又一张散乱的测验纸,纸上写着:“2026,2027,2028,2029,2030,2031,2032,2033,2034……”数字规律地往上堆叠,毫无特殊之处。
全身大汗淋漓,卷卷的头发全湿了,男大学生顾不得眼镜已垂到了鼻头,还是以蜷缩的怪姿态,卖力地把数字往下刻下去,每一道阿拉伯数字的笔划都刻得非常辛苦,明明就是简单的数字逻辑,却像是高等微积分算式一样难解。
墙壁上用蜡笔写满了“正”字,一开始还很端正,到了中间开始歪歪斜斜,最后几个“正”字却扭曲张狂起来,一股难以屈服的爆发力,快要涨破“正”字的结构似的。
明明就已是第三手的梦,这个房间,这个男大学生,这些刻满数字的测验纸,这些涂满“正”字的墙壁,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超强,几乎连不夜橙的脸皮都给隐隐吹动,真难想像如果是第一手的梦境所爆发出来的魄力,一定十分惊人。
不。
不夜橙发觉,整个梦境空间的压迫感并非来自眼前的房间事物。
刚好相反,压迫感来自於房间外的一切。
而蜷跪在地上刻数字的男孩所散发出来的意识力量,恰恰是抵抗梦境压迫感的最后防线,每一个刻在测验纸上的数字都默默发光,温暖着不夜橙的皮肤。
不夜橙蹲在男大学生旁边,明显感到安心,但只要将头一转向房间外的方向,就能体会到那股压迫感,已经强大到连墙壁的结构都渐渐扭曲起来。
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朝男大学生疯狂挤压,却被男大学生满地规律递增的数字形成的防护罩,硬生生给弹了回去,令不夜橙啧啧称奇。
每一场梦都是从无到有的探险,为了确认那些压迫感所谓何来,不夜橙站了起来,这一次不再穿墙,而是试着扭转房门手把……
“咦?”
不夜橙发现,这个手把并非圆形,也非横条,而是一个不规矩的多角形,用力一转,根本无法转动,不夜橙稍微迟疑,用力往前一顶,门竟然往上拉开。
好吧,梦境原本就充满了各种超现实。
一站在走廊上,一张海报正好就贴在对面房门上,是一张……莫名奇妙的?
“在写些什么东西啊?”不夜橙瞪着那张海报。
海报上的字圈圈来圈圈去,完全不是中文,却也不是任何真正的字体。没有韩国字的符码感,也没有阿拉伯文的音符感,当然也远远不是英文的逻辑结构,百分之百就是超级鬼画符。
头一撇,走廊上的每一张海报与公告上面写的“文字”都不是“文字”,而是规律失坠的任性涂鸦,而原本应该好好排版的图案也全都是糟糕透顶的抽象画,不晓得在表达什么。
一抬头,天花板上的灯管有的弯弯曲曲,一条条像发光的蛇,有的灯成块成球,沉重昏暗的光线死命地拉着天花板向下低吼。
“看得我眼睛好痛。”不夜橙紧眯眼睛,噪音却透脑而入。
不同寝室的门板后面,传来没有旋律可言的怪吼怪叫,震耳欲聋的噪音刮起了暴风,轰隆隆吹向不夜橙身后的房间。
那可不是一般的乱吼乱叫,即便使尽了全力摀住耳朵,还是挡不住没有章法的噪音冲进脑子里的梦境设定,不夜橙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大步,又重新回到了房间。
男大学生依旧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刻着数字。
“80942,80953,80954,80955,80956,80957,80958,80959……8095……80960……80961,80962?80963,80964,80965,80966,80967,80968,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
大概懂了。
这个巨大的梦,就好像是鲸鱼的胃,正消化着男大学生的逻辑与理性。
而男大学生努力集中精神,组织最基本的数字逻辑,拼命做最后的抵抗。
轰!
忽然之间,男生宿舍崩塌四散,上百万片梦的碎片不断穿过不夜橙的身体。
轰轧咚呛吱吱轰滴滴乒叮叮轰轰轰吼吼咚!
破片毁灭重组,梦境空间在一眨眼间重新建立成一条繁华大街。
(8)
“!”不夜橙呆呆地站在车流与人流错综交融的中心点。
红绿灯……不,那是红绿灯吗?
十几种颜色的灯号歪七扭八地插在地上,有时一起闪,有时像是神经错乱地跳来跳去,根本无法看懂规则,就连斑马线也有好几种颜色乱刷在地上,行人真照着走一定会被车子撞飞,却见很多人在不夜橙旁边神色匆匆地走来走去,一下子停,一下子快跑,下一秒又姿势怪异地倒着走,没有人抱怨号志。
一台公车真得差点撞上不夜橙,他一惊险闪过,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满身大汗裸体冲刺的中年大叔,不夜橙一吓,往旁一跳,马上被一个左脚穿着跑鞋右脚穿着高跟鞋的中学生狠狠撞倒。
还没来得及咒骂,坐在地上的不夜橙就遭到四面八方行车的喇叭声淹没。
喇叭声恐怕有成千上百种,尖锐的,澎湃的,罐头笑声的,母猫发情的叫声,乱糟糟一片,形成一个刮过来又喷过去的声音漩涡,不夜橙在漩涡中心拼命大叫,却连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听到。
“这是什么烂梦!”
不夜橙大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从一出口,就被扯碎成没有章法的乱码。
这个无逻辑无秩序无规则的烂梦,正在崩解梦中的一切,刚刚还躺在地上的乱七八糟斑马线忽然飘了起来,变成五光十色的霓虹,然后在半空中瞬间爆破成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粉笔落下。
“为什么是粉笔啊!”不夜橙惨叫。
当然,惨叫变成了非洲草原的战鼓声。
然后一台“骑着人的脚踏车”辗过了不夜橙的背。
越来越糟糕了啊!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夜橙的理智也会在梦里一并被摧毁,直到醒来才能结束。
左看!
右看!
刚刚还在地上写数字的男大学生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可恶!
不夜橙奋力站起,用拳头挥打自己的脑袋,想藉由疼痛逼自己集中精神,却忘了在梦里完全不会有痛觉,不愧是当杀手的人,不夜橙灵机一动,嘴巴冲出:“1!2!3!4!5!6!7!8!9!10!11!12……”
就这么一直喃喃念着数字,令不夜橙恢复了神智。
冷静下来后,不夜橙仔细观察这个梦境街景的轮廓,开始看出左前方的线条清晰许多,便朝着那方向快速奔去,一路撞过无法理解的无规则事物,不夜橙身后的一切迅速模糊。
在那里!
此时远远看见那个男大学生正在街边,跟一个站在邮筒上大吼叫大的女孩发生争执。只见女孩一边大叫,一边把手上的冰淇淋扔在男大学生的脸上,一个路过的警察迅速将男大学生脸上的冰淇淋用力舔掉,然后用力将他塞进垃圾桶里。
“44!45!46!47!48……等等我!”不夜橙大叫。
垃圾桶爆炸,将梦境整个炸碎,巨大的冲击力将不夜橙带往下一个梦境空间。
一个子梦境接着一个子梦境,全都是逻辑失序的诡异世界。
诡异的精神病院,激射的癫狂,大海上的愚人船,求救信,黑暗的树林,失速的公车,爬满整个地球的恐龙,外星人,恶魔的演讲,飞碟,百慕达三角洲,上古神话,上帝,宙斯,释迦,女娲,阿拉,奥丁,军火交易,奇怪的宇宙战争……这个梦的场景随时跳来跳去,每个场景都怪不可言,却渐渐串起了逻辑之外的故事性。
无逻辑的梦境,无从捕捉的生存法则,全赖口中不断往上堆叠的数字支撑理智。
“8723,8724,8725,8726,8728……”
不夜橙咬牙,竭尽脑力对抗:“这个梦真是魄力十足啊!”
感受到梦的意识能量最炙热的时候,同时也正是这个梦境的尾声吧?
荒谬的梦境主人,男大学生,在梦的尽头正与一只恶魔模样的外星人进行离谱至极的打斗,不夜橙以为自己已站定了一个最好位置观战,可交战的双方的速度都极快,肉眼就连残影也跟不上,战斗一下子就在莫名其妙中结束。
恶魔倒下的那一瞬间,男大学生的左手手臂同时脱离他的身体。
飞划在半空中的断臂化作成千上万只彩色蝴蝶,扑向头歪了一边的不夜橙。
(9)
黑草男站在大纸箱旁边,看着里面大汗淋漓惊醒的不夜橙。
“1095,1096,1097,1098,1099……”不夜橙兀自念着。
黑草男吐着淡淡的烟。
“怎么样?是不是跟平常不同感受?”
不夜橙这才完全醒来。
“喔?”黑草男似笑非笑。
“……是很不同,但未免也太累了。”不夜橙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满身大汗,可天都还没亮。连续好几天严重失眠,一躺下,就钻进这个怪梦搞得自己完全得不到喘息,真有点本末倒置了。
“我想再买一个很普通的梦。”
“普通啊……”
“别像刚刚那么……那么杂乱无章,但还是稍微要有一点剧情。”
不夜橙受够了自己那一个,千篇一律的梦。
“我去找找。”
“一手货。”
“知道了,你先出来走一走吧。”
黑草男走进一望无际的纸箱堆里,这里踢踢,那里敲敲。
不夜橙从闷热的纸箱里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摇晃,彷佛意识还有一部分恍恍惚惚地黏在刚刚那个逻辑失序的怪梦里。他努力做起伸展,拉拉筋。
放眼过去,深夜的天桥下,多的是流浪汉在呼呼大睡。
或许你会很惊讶,这些无家可归的赤贫流浪汉几乎都是来买梦的,而非卖梦。
对这些流浪汉来说,梦里的虚幻甜美,就是最温柔的中毒。
中乐透头奖一夜爆发的梦。
子孙满堂的大家庭梦。
牵着女儿出嫁喜极而泣的梦。
从精子阶段开始就是一生大富大贵的梦。
吃到满桌山珍海味快撑死的梦。
赌场连开十把惊险刺激的梦。
在现实人生里巨大的匮乏,在梦境里通通齐全。
白天夜晚,何时醒,哪时梦,谁是现实,谁又是虚幻,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界线。
只要买过一次甜美的好梦,就难以回到贫乏空洞的清醒。
偶尔遇上了没钱买梦的悲情流浪汉,不夜橙也会随手请客,请他一夜荣华富贵。
不夜橙随手把玩着放在纸箱旁的行李。
他自己呢?
不夜橙下意识地摸着左耳下的一个凹陷。
(10)
这里。
彷佛隐隐还有些刺痛。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不夜橙还是一个黑道老大,熊哥,的贴身保镖时,一发来自刺客的子弹,咻地命中了不夜橙的肩胛,弹头自坚硬的左肩锁骨末端咚地反弹,不偏不倚射进了左耳下方,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颗带着顽固命运的子弹,就戏剧性地躺在不夜橙的脑袋里。
令人费解的是,不夜橙挨了这一枪后,他只感觉到左边肩膀剧烈疼痛,左手无法抬举,左掌指尖麻痹,不但无法握枪,连子弹也无法填补,只能靠着右手一把枪,以及枪里剩余的子弹,小心翼翼把追杀来的刺客压制住。
最后,没子弹了。
刺客还在酒店走廊的另一端慢条斯理地开火,稳稳把其他三个保镖干掉。
没戏唱罗。不夜橙转头,回看了看躲在身后的熊哥。
平日呼风唤雨喊水结冻的熊哥一脸惊恐,裤底隆起一包,发出阵阵恶臭。
不夜橙非常冷静地说出了极为冷静的结论。
“我留着也是死。我活着,以后替你报仇。”
“啊……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我替你报仇。”
“啊?”
就这样,不夜橙把熊哥当做肉盾一把推出走廊,自己趁机从后面破窗逃走。
熊哥死了,死成了一沱马蜂窝。
在关键时刻自己逃了,不夜橙心知肚明自己一定会被误认为是协助刺客的内鬼,不能逃回熊哥的帮派,不夜橙只好摇摇晃晃逃进一间乱七八糟的黑市诊所。
“你的脑袋都中枪了,还能活着走到这里真是见鬼了!”
戴着老花眼镜的退休老医生啧啧称奇。
“我的脑袋?中枪?”
躺在铁床上的不夜橙,这才发现除了左肩差一点报废外,脑袋也挨了一枪。
“老天故意让你活下来,安的是什么心就不知道啰!”
戴着老花眼镜的退休医生没有足够的工具与技术把子弹取出,只能在头盖骨钻个小孔降低脑压,令不夜橙脑袋疯狂剧痛了三个月。
足足三个月。
原本身处的熊哥帮会爪牙到处找他,随时监控每一间大医院里的急诊室资料。
不夜橙无法得到正常医疗,在这漫长时间里,他只能吸食大量吗啡止痛,更吞了一大堆来路不明的迷幻药,用鲜明浓烈的幻觉压抑快要爆炸的脑袋。
某一个晚上,当不夜橙确认他的左手手指已能填补子弹后,终於抓狂。
他离开黑市诊所,一边流着鼻血,一边确确实实把追捕他的帮会爪牙全数杀光后,他才用滑垒的姿势闯进大医院的急诊室,猛力敲着自己的脑袋大吼大叫。
“快点把我脑袋里的子弹挖出来!”不夜橙如野兽般狂吼。
被不断增生的血管密密麻麻包住的子弹,终于被精密的手术取了出来。
不夜橙在漫长的复原中发现,他已经失去做梦的能力了。
只剩下唯一一个梦。
不晓得这个梦境是来自谁的惩罚,上帝,魔鬼,还是这个冷血职业的特殊副作用。
在那个单调空乏的天桥迷雾里,要不一直盯着那团雾看,要不就是瞪着那支放在桥边的烟看,再要不就是抱着自我放弃的心态走进雾里醒来,没有第三种选择。
能够在日复一日的绝对无聊里撑多久,不夜橙的身体就能获得多少休息,用耐力换取体力,这种天杀的烂日子不过太久,想必就能累积出一颗自我了断的决心。
“大概是死去大哥的诅咒吧?”不夜橙常常摸着左耳下的凹痕这么想。
当初把熊哥干掉的刺客,其面目,早已因过量的吗啡而模糊。
但那眼神他还认得。
只要再对到一次眼睛,不夜橙一定认得出来。
那是一个高手。
技术跟他在伯仲之间,却在互击的瞬间拥有高他一层楼的运气。
当时不夜橙跟另一个保镖架着喝醉的大哥,从包厢出来的一刹那,不夜橙就看见走廊上佯装成服务生的刺客掏出枪来,不夜橙一把将大哥往后一推,另一只手即时从腰际掏出枪,两把枪几乎同时扬起至同一水平线。
毫无疑问,板机同一时间扣下。
命运作出了选择。
一个突然经过的醉醺醺酒客忽然从刺客旁边大笑窜出,用他烂醉的脑袋替刺客挨了第一发不夜橙击出的子弹,而刺客的第一发子弹,则永恒地变成不夜橙夜夜不眠的故事开端。
“看样子,要替熊哥报仇,才能解除这个荒唐的诅咒。”
不夜橙看着镜子里眼睛布满血丝的自己,做出这个理所当然的推测。
推测需要实践来验证。
首先要找到刺客,再问出刺客背后的买家,顺序理应是这样吧。
只是要去哪里找这个刺客呢?
不夜橙选择了最合理的方式——成为跟他同一路的职业。
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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