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7, 2015
11-15
(11)
“这就是你想成为杀手的理由啊?”
人来人往的咖啡店。
坐在不夜橙面前不断用吸管搅拌冰块的,是一个自称杀手经纪人的男人。
不夜橙在走进这间等一个人咖啡店之前,已隔着窗先观察了他许久。
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身上带着一点点狼的气味,看来不是他自称的那么简单。
“有什么问题吗?”不夜橙火红的眼睛都赤出血了。
“有啊,问题很大。”经纪人耸耸肩。
“……”
“前两天你已经完成了我的试验,所以你现在好端端坐在我面前,当然,可能……或许可以是一个杀手吧。”经纪人不愠不火地铺陈属于死亡的世界:“但你够不够资格成为一个杀手,得看你能否严格遵守职业杀手的三大法则,还有,三大职业道德。”
这么多规矩……不夜橙皱眉:“说吧。”
经纪人将自己的身体慢慢弯向前,用微笑打量着不夜橙的赤红双眼。
这个刚刚改行不久的杀手经纪人,必须在这一刻判断——眼前这位刚刚通过奇迹测试找到自己的人,是不是能够承担每一个杀手都能承担的必要规范。
若否,以下的对话就不该发生。
经纪人歪着头。
“三大法则之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嗯。”
“三大法则之二,绝不透露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
“是。”
“三大法则之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以上是职业杀手的三大法则。”
“我不懂这三点,对我,或对任何想干这一行的人会有什么困扰。”
面对不夜橙的质疑,经纪人笑了。
虽然经纪人并不歧视也不讨厌自己的职业,可杀人绝对不是什么好光彩的行业,经纪人一向不喜欢招募新人,仰赖的几乎都是一本快烂掉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许多老杀手的资料。
但是在这个道德越来愈混乱的社会里,只有越来越多想把别人杀掉的买家,要满足那些可怕的慾望,就要有越来越多的狠角色进来这个黑暗世界,供需才能平衡。
所以这个经纪人立下了非常特别的召募制约。
能够破解他的召募制约一路来到他面前的人,肯定是死神选定的镰刀手。
他相信,离开这间咖啡店时,他并不需要用到“反悔”的非常手段。
“三大职业道德之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那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同意。”
“听好了,问题就出在三大职业道德之二,若亲朋好友被杀,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亦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嗯?”
“我的前老板不算我的亲朋好友,只是一个给我钱要我保护他的人。他被杀,算是我办事不力,我当然可以找同行讨回这笔帐,我也当然可以逼迫同行吐出他背后买家的身分。”不夜橙的眼神充满了挑衅:“这不算是违背职业道德吧?”
“我想这是一样的意思。”经纪人坚定地说:“同行同气,各不相仇。”
“是吗?违背了会怎么样?”
“没有人能违背。”经纪人拒绝具体的威胁,只想强调这一点。
“我说我办不到呢?”不夜橙嗤之以鼻,眼睛却开始检查咖啡店的环境。
“我们都不需要向对方证明,彼此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吧。”
两人陷入沉默。
经纪人没有带枪。枪枝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可能性。
不夜橙没有带枪。他可没有随时准备杀人的那种偏执。
但桌上有一把叉子,两个玻璃杯,一只玻璃水壶,已足够其中一人走不出这间店。
这两个人,都很危险。
这两个危险的人,都知道对方很危险。
若其中一个人若走不出这间店,另一个人走出这间店时的姿势,也不可能好看。
“还要加点什么?我们再半小时就要打烊。”
突然闯进两人对峙的,是一个留着俐落短发的女人。
传说中什么咖啡都调得出来的神之咖啡手,阿不思。
“来一杯,世界和平之我很喜欢这间店之省省吧我们两个混蛋。”经纪人摊手。
“我不用,谢谢。”不夜橙微微往后。
阿不思转身离去,留下忽然有些尴尬的气氛。
“……先说第三条吧?”不夜橙勉强打破语言的僵局。
经纪人笑了。
“三大职业道德之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别说‘这是最后一次’。”
“这简单。我们谈回第二条。”
不夜橙无奈地瞪着经纪人,语气间不知道在压抑什么:“跟你说明白了,杀人对我来说,绝对不是单纯的一种职业技术那么简单,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杀人更绝非我的兴趣。之前我当保镖,在保住老板的性命为前提下不得不动手才会杀人,才是我勉强认同的,唯一的理由。现在,我暂时当看看职业杀手,只是为了方便找到把我逼到绝境的那个人。”
“……”
“我并不仇恨那个人,只是我必须借由杀了他来改善发生在我身上的状况。只要找到那一个人,从那一刻开始,我即刻金盆洗手,不再是杀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好手里有一把枪的人,怎么样?”
此时经纪人已经看出不夜橙的眼神并非充满怒气,而是暴躁。
一种困兽之斗的疲乏与焦虑。
“这是你不当杀手的制约吗?”经纪人唔了一声。
“制约?”
经纪人抓起头,沉思起来。
这倒是一个对杀手职业道德意外的破解,不,是反转之道。
“你不为寻仇?”
“表面上是,但实质上不然。”
“你找到了那一个干掉你老大的杀手的那一刻,你就即刻退出这一行?”
“是。”
不夜橙似乎看到了藏在经纪人语言中的缺口,马上又接着:“如果这个说法不行,就改成,我一找到了当初把子弹射进我脑袋里的那个家伙,我就马上不干,永远不干,当回一个普通人。”
姑且说得通?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的讲法通不通,或许可以吧?我不知道。”
经纪人看起来有点苦恼,不过眼角还是笑出了一条温暖的缝:“不过我们就试试看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经纪人,不过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我只提供你该下手的目标资料,完全,完全不会提供你任何一个其他杀手的相关资料,简单说就是我不会帮你完成你金盆洗手的条件,你得靠自己的机运。怎么样?”
“合理。”
“等一下,你得先好好自我介绍一番,告诉我你的擅长与不足,你的怪癖与坚持,你对接单类型的特殊偏好或特殊厌恶等等,然后,我会跟你一起讨论出彼此联络的特殊方法,培养互相保护的默契。”
“嗯。”
“合作刚开始,你对我不必了解太多,我也不会太过问你的私事,反正只要合作的单子多了,我们自然就会有更多的相互理解,这些相互理解,一定也会对彼此的工作很有帮助。你不必告诉我真名,但你想我怎么叫你?”
“我没想过代号。你呢?”
“九十九。”
经纪人伸出手:“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的,九十九。”
(12)
相互理解果然很重要。
知道了将不夜橙逼入死亡世界的痛苦原因后,经纪人九十九推荐了他这个梦的国度。纸箱国。
在别人的梦里闲晃溜达,绝对比在自己的千篇一律的烂梦苦等耐性用完来得强。
杀手的报酬颇丰,令不夜橙能够三天两头来这里报到。
可以说,没有比他更好的客人了。
只要不是恶梦,各式各样的梦都可以。
借由夜夜进入别人的梦境,不夜橙自然而然地体验到很多人的人生,触摸到许多陌生人的悲喜欢痛,看看别人是怎么哭的,想想别人是怎么笑的。
或许现实中有太多的压抑与掩饰,这些陌生人释放在梦里的情感总是非常极端,毫不隐晦,一切的潜意识都强烈具现化在虚无的梦里,令梦里的情感非常饱满,一次次澎湃了不夜橙的偷窥体验。
原本就不多话的不夜橙,渐渐的,在醒着的时候也变得更沉默寡言。
不多话,也不爱多杀人。
他知道,再一次遇见那一双眼睛之前,那些遇见他的杀单目标,都只是命运上狭路相逢的倒霉鬼,除了那些倒霉鬼必须送上西天外,他尽可能的,尽可能的,不想多起杀祸。
这是不夜橙的一点心意。
为了这一点心意,不夜橙以无可挑剔的耐心换取了任务的平静。
手法不重要。
风格无所谓。
高超与否更是一秒都没想过。
少杀人才是真道理。
几年过去了,不夜橙还是没有找到那双眼睛。
其实,也不是没有在任务过程中遇到过其他杀手,碰巧都在执行同一张单子,同行相撞,这就是不夜橙期待的机会,可就是没再看过那一双魄力十足的眼神。当然了,遇到这种等同于职业竞技的状况,不夜橙一次也没办法比对方更早完成任务就是了。
倒是认识的经纪人变多了。
除了九十九,还有其他经纪人愿意下给不夜橙单子。
不只有浓烈鲜明才叫做风格。
“认真低调,不把事情搞大”的口碑,就是不夜橙不自觉建立出来的名片。
每个经纪人都跟不夜橙合作愉快。
每个经纪人都不愿意回答不夜橙:“当年,到底是哪个杀手接单杀了熊大?”
越来越习惯沉默的不夜橙没有怨言。
以绝大心意凝聚出的耐力,让他对命运的相逢深信不疑。
再一次。
他的子弹一定会快过另一颗子弹。
快不过,就迎向它。
“这个,刚刚才熟睡过的,非常新鲜。”
黑草男手上的烟比划着一个粉红色的大纸箱,遥遥指着远方。
不夜橙拖着行李箱走近,一边看向黑草男指示的方向。
一个疑似年轻女孩的背影,正慢慢离开纸箱国。
那女孩,就是刚刚躺在箱子里做梦的卖家吧?
“怎样?要不要?”黑草男用脚调整了一下纸箱的位置。
夜还很长。
不夜橙给了几张钞票,抱着膝盖躺进了纸箱。
不知道是梦的味道,还是少女的体香,残留在纸箱里的气味温柔地包覆不夜橙。
脸颊大概是微微发烫了,不夜橙看着上方被黑草男用胶带封了起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梦。”
(13)
眼前是林立的高楼天际,往前一踩,脚下却恍然虚掉。
“!”
不夜橙吓了一跳,差点直直摔下。
这里是……高楼天台的立墙边缘?
不,自己竟然站在一座水塔上,底下才是天台。
即使不会死也不想忽然往下堕呢,不夜橙慢慢蹲好,环顾四方。
好阴沉的天空,云层很厚,好像要把整个天空都压垮。
风有点大,吹上脸的感觉有些黏黏糊糊的,湿气很重,随时都会下起大雨。
感觉不是个开心的梦。
一个中年男子从模糊的水塔转角出现,手上吊着一包点滴,巍巍峨峨地晃行着。
中年男子的眼神充满了悲伤怨怼,一步步走向天台边缘。
“这么快就看到梦的主人?”
不夜橙马上摇头,反驳自己:“不,刚刚离开纸箱的,明明就是个女的。”
所以说,这个摇摇晃晃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中年男子,即使轮廓这么明显,情绪波动这么激烈,都只是梦境主人的记忆投射,或单纯潜意识的再制品?真不愧是刚刚遗留下的梦境,不夜橙完全可以感受到梦境的真实冲击感。
忧郁的氛围,空气中却带着淡淡的慵懒,冲刷了部分阴郁。
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扶着点滴,总算艰辛地走到天台边缘,深呼吸,往下看。
不夜橙跟着中年男子的视线,十几层楼高呢,摔下去可不得了。
“自杀啊?”
一个年轻女孩故作轻松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天台的另一端边缘。
两只脚悬空,踢着踢着,好像不小心掉下去也不在乎似的。
看样子,她才是梦境的主人。
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女孩,穿着一身宽大的绿色医院病服。
不夜橙注意到,她的左手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怵目惊心。
此时,中年男子突然咬牙大叫:“不要管我!我要自杀是我的事!谁都拦不了我!”
不夜橙点点头,又摇摇头。
像这种把自杀挂在嘴边的人,才不会真的想自杀咧。
对着陌生人大声嚷嚷着要自杀,其实是想乞讨关心罢了,可怜是可怜,但对同样非常可怜的不夜橙来说,如果那么不开心,整天泡在梦里逃避不就得了。
“喔,我也没要管你,只是身为自杀界尚未成功的前辈,想提醒你几件事。”
女孩淡淡笑着,继续乱踢双脚。
天台的风很大,瘦弱的她好像随时会被刮下楼似地摇晃。
“要提醒我还有家人吗?好啊!我要自杀!他们人在哪里!在哪里!”中年男子不分青红皂白开骂:“我这么低声下气跟地下钱庄借钱,还不就是为了他们!”
蹲在水塔上的不夜橙杵着下巴,实在是不以为然。
女孩摇摇头,用专业的语气解释:“绝不能跟想要自杀的人说的三件事里,提醒家人的存在可说是第一名。”
不夜橙跟中年男子同时愣了一下,反射问道:“为什么?”
女孩看着乌黑的云层,缓缓说道:“提醒自杀者还有家人要照顾,等于叫他将小孩子或老婆先杀掉后再自残,这样就一劳永逸了。你说对不对?”
中年男子无言,低下头来。
“两年前,我经商失败……”中年男子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不想听,你要跳就跳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女孩毫不犹豫打断中年男子的话语,甚至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喔!”不夜橙笑了。
好有个性啊这女孩,原来是个帅气的梦啊!
“那你……”中年男子怏怏地站在一旁。
“我只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女孩淡淡地说:“如果你要自杀,可不可以别跳楼?如果你死后想捐出内脏,一跳楼整个内脏都摔烂了,不能用了,还会给医院楼下的扫地阿姨带来很大的困扰,人家一个月才赚两万八,凭什么给人家添这种麻烦?况且从这边看下去,挪,急诊室就在我的脚底下,说不定你这团肉酱还会挡到救护车进进出出。”
不夜橙开始哈哈大笑。
“对……对不起……”中年男子感到困惑。
“还有,你是在笑什么笑啊?”女孩抬头,看着高高蹲在水塔上的不夜橙。
不夜橙瞪大眼睛。
不夜橙往回看,没人啊,只有一堆高楼大厦跟越来越想抛下雨水的云朵。
“就你啊!笑什么?”女孩没好气地看着不夜橙。
“我?”不夜橙惊呆了。
“不然呢?上面还有谁吗?”女孩手叉腰。
这个女孩……看得见我?
不!该吃惊的不只是这个梦的主人看得见我!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她能跟我对话!
“……”不夜橙目瞪口呆。
只见女孩看回那一个丧气的中年男子,一边拆开左手上的白色绷带。
“还有啊,如果你一定要自杀的话,也不要烧炭或吃安眠药,因为两种方法都会让你的内脏衰竭,死掉以后同样没办法给有需要的人用。”
“这……”不夜橙难以置信。
“你知道现在肝癌患者要等一个健康的肝要等多久吗?心脏有问题的人要等一颗好心要等多久吗?失明的人等眼角膜要等多久吗?”女孩高高扬起手。
风一吹,那白色绷带脱离她的手,飞翔在灰灰浊浊的半空中。
绷带飞过不夜橙的脸颊时,不夜橙不自觉伸手一抓,绷带竟然没有穿透飞过他的手,而是被他牢牢地握住。
不夜橙的手一颤抖,绷带这才慢慢消失,顺着原本的飞翔轨迹逝向天空。
“割腕吧,如果你一定要选的话。”
女孩凝视着自己手上,三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中年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得专业点,一次就给他成功。别像我,割腕后竟然还打电话给朋友,这样子当然死不成,还把浴缸弄脏了。”女孩抚摸着还未完全癒合的疤痕。
原本想自杀的中年男子倒退了一步,感觉像是怕极了这个女孩。
难道这个女孩子会比死亡还可怕吗?
“如果你对跳楼始终情有独钟,又不肯把内脏留给别人,我建议你找个冷僻一点的地方跳,在市中心跳不只容易被警察拉住,还会被媒体SNG直播。”女孩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白灰继续道:“你知道每天打开报纸、打开电视,怎么算平均都有五个自杀的相关新闻吗?这样整座城市不垂头丧气的才怪。”
不夜橙呆呆地看着这伶牙利齿的女孩,女孩也回瞪了他一眼。
女孩转回头,走近中年男子一大步。
中年男子本能地往后一跌,摔倒在地。
“你——你别过来!不要过来!”中年男子慌乱地说。
女孩摇摇头,表情看起来又好气又好笑。
“也许吧。”女孩吐吐舌头,叮叮当当地打开顶楼的安全门,正要下楼。
不夜橙感觉到梦境的场景即将崩解,急忙大叫:“等一下!”
女孩在安全门前站住,慢慢回头。
“你叫我?连你也要自杀吗?”女孩没好气地说。
“不!不是!”
不夜橙跳下水塔的时候,不偏不倚穿透了那个中年男子的身体。
这一跳,也同时吓到了女孩。
“你怎么做到的!”女孩怔住。
不夜橙回头,如同他猜测的一样,那个中年男子就像凝固的烟雾一样,停留在刚刚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或对白,因为……梦境里他的部分已经结束。就跟其他不夜橙经历过的所有梦境现象如出一辙。
剩下的,就是……不夜橙从未经历、也没想像过的……
(14)
“你是这个梦的……主人吧?”
不夜橙没有继续靠近女孩,深怕女孩拔腿就跑。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女孩没有惧色,倒是好好打量了不夜橙一番。
“不好意思,请问你,二加三等于多少?”
“五啊!”
“天啊你真的可以跟我对话!”不夜橙大叫。
“问什么白痴问题!”女孩不屑。
不夜橙惊呆了。
头一次!
头一次梦境的主人可以跟自己……梦的偷窥者对话!
刚刚不夜橙明明看见梦的主人,也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把梦留在纸箱里后就走了,但很明显的,那女孩留在纸箱里的不只是梦,还有别的东西……一个能够跟自己互动的精神意识!
一直以来,佛洛依德对梦境的分析与诠释或任何似是而非的理论,对不夜橙来说,都太复杂了。他其实就只是一直体验别人的梦,从上千次的实际偷窥中得到某些直觉式的结论。
有些梦境是真实记忆的反覆重演。有些梦境是拼命的对真实记忆的再创造,渐渐演化成自我欺骗的谎言。有些梦境就像是达利的抽象画,那些飞天的猪跟在地上爬行的时钟,不知道跟现实到底有什么鬼对应。有些梦境童年回忆乔装成新故事的变形反噬。有的梦境是现实生活里的诸多恐惧,跑进潜意识里找到血肉,变成具体的怪物来回碾压。
但不管是一种梦,梦的内容就像是录影带一样,梦的过程与细节都被记录在纸箱里,情绪气氛、角色对白、剧情大纲、空间陈设等等,都已经,百分之百,固定下来了。不可能改变,绝对不可能改变!
唯一的差别就只剩下,第一手的梦最清晰最完整,后来的二手、三手甚至五六七八手的买梦者所体验到的梦境,就是剧情越来越支离破碎,对白东掉一句西少一句,整体氛围越来越稀薄,如此而已。
不夜橙买过上百次第一手的新鲜梦,只为了在梦里好好享受别人最完整的世界。
没有一次,遇到过,能跟自己一来一往真正对话的,梦中角色。
“你好,我叫……不夜橙。”
任务里,每一次开口都是化名,不夜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自我介绍了。
“我对你叫什么名字,完全不感兴趣呢。”女孩皱眉,她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刚刚你是怎么办到的?穿过那个人?”
“那,可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问你,你是怎么穿过那个人的?是魔术吗?还是魔法?”
不夜橙努力平复心中的激动。
此时,女孩注意到刚刚不夜橙穿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已经没有动作,僵化在原处。
不只是不夜橙,居然连女孩也开始感到不对劲。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梦里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物都停留在结束前的那一刻。
“不是魔法,也不是魔术。该怎么说呢……”
不夜橙不愧是杀手,即使在梦里也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冷静,嘴角咧开现实生活中非常罕见的微笑:“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我叫不夜橙,是刚刚才进入你梦中的男人。现在,我在你的梦里。”
“你在我的梦里?”女孩看起来微微吃惊。
竟然只有微微吃惊而已?
不夜橙忍不住想,真是一个一点也不普通的女孩。
“你不是一个真人。你是……梦里的一个角色。不,你是主角。”
“原来我在做梦啊?你在我的梦里,难怪你可以西哩呼噜就穿透那个男人。”女孩竟然一下子就接受了不夜橙的逻辑:“不过,不夜橙,你跑到我的梦里做什么?”
“你不问我用什么方法跑到你的梦里吗?”
“对耶,那你是用什么方法跑到我的梦里呢?”
“你不记得了吗?在你睡着之前,你来到天桥下的纸箱国,把你的梦卖掉。”
“我把我的梦卖掉?”女孩看起来有些迷惘:“纸箱国?”
“是,我买了你卖的梦,所以我暂时借住在你的梦里,直到梦结束。”
“一个可以卖梦,又能够买梦的地方啊……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地方?”女孩还是不明白:“那我为什么要卖梦,而不是买梦呢?”
不夜橙心想,原来这个角色并不完全是醒着的那个女孩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停顿了许久,女孩还是答不出来。
“我不知道。”
“你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是我不知道。”
“你知道二加三是五,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真的在做梦,在梦里忽然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很有可能的吧,说不定我其实是一只猫,正梦见我在当人呢。”
“也对。说不定你是一只猫。”
“但是你,不夜橙,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进来我的梦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随便逛逛。跟以前一样随便坐着,站着,等梦醒来。”
不夜橙开始感到有趣起来。
“跟以前一样?你常常进到别人的梦里吗?”
“是啊。我常常买别人的梦,我有这方面的需求。”
“所以你不是喜欢我,所以买我的梦偷窥我?”
“不,我不认识你,所以也不是针对你。我只是需要活在别人的梦里才有办法好好睡觉。不过,我不是常常这么跟梦里的人说话。你是第一个。”
“为什么?因为我看起来很可爱吗?”女孩吐吐舌头。
这个梦,瞬间变得不那么忧郁了。
“不是,我想是因为你很特别,明明只是一个留在纸箱里的梦,却可以这样跟我说话,很不可思议。我买过上千个梦,你却是第一个开口跟我聊天的角色。”不夜橙发觉自己正侃侃而谈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一个奇迹吗?”
“奇迹?”
“你买了几千个梦,我却是第一个可以跟你说话的人,所以我就是奇迹啊!”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不夜橙笑笑点头。
自从不夜橙无法好好睡觉之后,脾气暴躁的他,就变得特别少开口,找到买梦住梦的解套方法之后,他漫游梦境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惯了,回到现实人生里更是惜字如金。
而现在,面对一个虚幻到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梦中女孩,不夜橙一下子就觉得这样的对话非常有趣,对方十足不真实,就像跟一张贴在冰箱上的卡通贴纸对话一样,自己完全没有筑起心防的必要。
“我醒来之后,会记得你吗?”女孩问。
“我猜不会。”不夜橙抓抓头。
“所以你醒来之后,同样不会记得我吗?”
“不,我会记得你。”
“我不懂。”
“这是因为……”
不夜橙即时打住。
要跟这个女孩直说,她只是一个梦中的角色残影,只是一面镜子里的曾经反射,而不是一个正在做梦的人,或猫,好像有一点太残忍了。
“你没有过类似的经验吗?梦醒的时候,如果没有马上回忆,只要上个厕所,或是起床擤个鼻涕,刚刚梦里发生过什么几乎都会忘光光吧。你就会像那样忘了我。”不夜橙随口扯谎,不断抓头:“但我不算在做梦,我只是来观光的,所以……嗯,我有不忘记这个梦的特权。”
“虽然你在说谎,不过没关系。”
“……”
“你刚刚说你买了我的梦,又说我的梦早留在纸箱里了,所以,这个梦,应该是一个已经做完了的梦吧!”女孩的眼睛直视只有三步之遥的不夜橙,却没有一丁点被欺骗了的怒意:“所以我只是一个梦里的角色,一场回忆,不是一个真正在做梦中的人,或猫,对吧!”
“是。”
“你不用花时间哄我骗我,反正,我们就是相处一个梦的时间吧。”
“好的。”
不夜橙觉得女孩的直率很新鲜,女孩也觉得不夜橙的直承不讳很有趣。
太过好奇了的两个陌生人,不知不觉联手探索起这个梦境。
“在梦里可以做什么啊?”
“人的想像力没有限制,所以梦的样子也没有限制吧。我看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梦。”
“那我要天空出现一条大鲸鱼!”女孩大声向阴沉沉的天空许愿。
天空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厚实云层还是那个死样子,没有变成鲸鱼。
“你的鲸鱼不可能出现的,毕竟已经做完的梦就做完了,就固定了,就像一部拍好了的电影,每个角色每句对白都确定了,刚刚那个说要自杀的男人,他现在一动也不动,就是他的戏已经演完了。”不夜橙反客为主,介绍起她的梦。
“所以我刚刚跟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其实是我把以前说过的话,重新再说过一次的意思吗?”
“对啊,只有跟我说的话才是新的剧情。”
“那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啊?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我不知道,都有可能吧。”
不夜橙说,天台的气氛很充足,百分之百是这个梦的主场景,远眺过去的高楼大厦,存在感非常稀薄,应该不是这个梦的延伸场景,而是梦的剧情辅助道具。
也就是说,不夜橙作为一个观光客,他可以试着离开天台去底下走走,顶多只是走到一片空白与虚无,转过身又能回到梦的核心场景,但只要女孩一离开这座天台,梦就会分崩离析——自己也会因此醒来。
“不过,说不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嗯,说不定不会,这个梦感觉很不普通。”
“就说我是奇迹了嘛!”
不夜橙耸耸肩,很干脆地跳下高楼。
依然有着坠楼的速度感,充满觉悟的不夜橙很快就落出了梦的想像力,撞在一片虚无苍白里,结果又重新出现在天台上。
“看吧,我可是经常出没在很多人的梦里,大部分我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哇!真不愧是梦耶!”
女孩惊呼,伸出手要与不夜橙击掌。
不夜橙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与女孩的手在半空中拍在一块。
啪!
跟刚刚那条飞在空中的绷带一样,女孩的手不只能够触摸,甚至还有些许的温度,存在感十足!
“我摸得到你?”不夜橙的震惊超越了迷惘。
“因为这是我的梦啊!”女孩有些得意。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不夜橙的表情变得很怪。
“就说我是奇迹了嘛!”女孩索性用力捏起了不夜橙的脸颊。
这一捏,不夜橙完全无法动弹。
他并非特别害羞的人,只不过,打不夜橙从事职业杀人这一行以来,好几年了,他已养成了低调的惯性,在执行任务时低调地计算怎么动手死伤最少,在日常生活时尽量不让自己被任何人记忆,没有多余的表情与累赘的动作,绝对不做令任何让人印象深刻的事。
低调可以保护自己长命百岁。
现在,一想到梦中女孩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虚拟角色,而是一个能够确实与自己交谈互动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的“拟真人”,靠自己那么近,眼神又完全不回避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不夜橙就浑身不自在。
“你的脸好烫。”女孩戳破:“被女生捏脸,你害羞了吗?”
“我不习惯跟陌生人靠得那么近。”
“这是梦,又不是真的。”女孩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说我讨厌。”
女孩嘿嘿嘿地爬上了水塔,示意不夜橙也跟着上来。
两人从这个梦的最高处,环顾着所有的想象。
“虽然我不知道把这个梦留在纸箱里的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觉得会跟刚刚那个要自杀的男人,说出那种可怕对白的我,应该是个很可怕的女生吧。”女孩在水塔上面蹦蹦跳跳。
“说不定是一个杀手。”不夜橙随口。
“杀手?有可能喔!”女孩感到兴奋似的。
忽然,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有些气馁地说:“不,不是,我这里有疤痕,我好像刚刚割腕自杀过,没有成功过,我本人一定是一个很忧郁的女生。”
“嗯,你刚刚的对白里也有提到过。”
“对耶!”女孩猛点头,随即吐舌:“我刚刚的确这么说过。唉呦知道自己的本人是一个这么笨的女生,感觉真的好糟糕喔!那我躲在梦里久一点再醒来好了,反正醒来一定很不快乐。”
不夜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对耶,我本人早就醒了,也走了,哈哈哈哈我倒底在说什么啊!”
不夜橙笑了。
“我不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任何事,所以没什么好聊的啊!换你说你自己了。你说你常常跑到别人的梦里玩,那,你本人一定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吧。”
“可以这么说。”不夜橙对寂寞这一点也没什么好自卑的,说:“不过我买梦,不是因为寂寞,而是,靠我自己睡觉的本事,我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梦。”
“……”女孩想了想,摇摇头:“听不明白。”
不夜橙看着这个有话直说的女孩。
看着,这一个奇迹中的奇迹,梦中世界随机乱数中的千万中取一。
对这样实际上完全不存在的梦中女孩来说,杀手三大法则又有什么意义呢?
低调不引人注意的生活惯性,又有什么自我保护的价值呢?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退伍后,到法国当了两年佣兵,回台湾后进了很高薪的私人保镖公司,很快的,就被一个黑社会老大高薪买去,当他的贴身保镖。”不夜橙指着左耳下方的凹痕,缓缓说道:“我的烦恼,就从那一天晚上开始说起……”
女孩宛若神父,耐心地听着不夜橙充满血腥气味的一路告解。
她听着不夜橙娓娓道来一个杀手的诞生,一个离奇的寻梦故事。
在梦里,彷佛有无限漫长的时间可以虚掷,让这两个陌生人叨叨絮絮。
虽然故事里躺了东一具尸体西一具尸体,她的脸上并没有世俗的道德评断,只是非常专注地倾听着,偶尔皱眉,偶尔睁大眼睛,偶尔发出夸张的惊呼声。
不夜橙当然从没有过这样地倾吐过关于自己的事,原本以为他会说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没想到正好相反,心无戒备的不夜橙把自己的过去说得又长又仔细。有时女孩插话询问细节,他也很有耐心地加以解释,就连自己如何杀人的计算过程,也都没有什么隐瞒。
对一个卡通贴纸需要隐瞒什么呢是吧?
“所以当了好几年杀手,到底查到了对你开枪的杀手是谁吗?”
“还没。”不夜橙此时倒不介意:“我想是时候未到。”
没有一个行业,比杀手这一途更迷信气运。
但实事求是的不夜橙,只相信因果,与计算。
只要他不死,另一个他也不死,在机率上迟早会遇到彼此,然后再给彼此一次互击的机会。
“其实,如果他当初没有开枪打你,你也不会到这里买梦,你不买梦,就不会在梦里遇到充满奇迹的我。看起来当初那一颗轰进你脑袋的那颗子弹,也不是那么坏嘛!”
“是吗?”不夜橙苦笑。
女孩从水塔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不实际存在的灰尘。
“这个梦的最后,我本来是要下楼的,下楼之后这个梦就结束了。是吗?”
“感觉是这样。”
“那你休息够了吗?”
“很好。”不夜橙伸了个懒腰,舒爽地说:“醒来后一定精神百倍。”
“那,你的故事说完了,我没有故事回报你,所以我要让这个梦结束啦!”
“好啊。”
女孩跳下水塔,打开顶楼往下的安全门。
离开前,女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感觉好寂寞喔。”
“……”
“帮我取一个吧!”
“我很不会取名字。”
女孩皱眉,嘟嘴。
“都相处了一个梦了,虽然不是朋友,但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有道理,但是,该叫她什么名字好呢?
一个只唤过一次,就不会再有意义的名字。
“代号A。”不夜橙的想像力实在很贫瘠。
“感觉像是要被你偷偷干掉的倒楣鬼一号的名字。”女孩瞪着他。
“那我再想一个?”被识破的不夜橙有点慌乱。
“算啦!没诚意!”
代号A的女孩倔强地转头,挥挥手,蹦蹦跳跳走下了楼梯。
(15)
好几天了。
不夜橙一直在跟踪一个与黑道勾结甚深的便衣警察。
杀警察不难,难的是杀单上的附加条件——这个便衣警察得赤裸裸死在新店市郊的一间私人赌场里,心脏部位被插入一把特殊的匕首。
这把匕首被放在牛皮纸袋里,连同目标的一叠照片一起附上,照片背后则写上赌场的地址,以及这个便衣警察接下来一个月的例行执勤时间。
这件事得回溯到七天前,冷清清的二轮电影院里,有点霉味的空调冷气。
“要处理的像是被虐杀。”经纪人晓茹姐的眼睛直视大银幕。
“赌场必须是第一现场吗?”不夜橙翻着照片,如往常一样提问。
“没有强调。但很难不是第一现场吧?”
“只是问问。”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没注明的地方都是弹性,特别注记的,都要加钱。”
不夜橙持续在昏暗的光线底下,仔细翻着资料。
“杀他前必须先把他的衣裤脱光,还是可以杀掉后再脱?”
“没说仔细,不过杀他前就把衣裤脱光显然很难吧。无所谓。”
“杀他之前可以先把他灌醉或下药弄昏吗?”
“不行,刚刚说了是虐杀,他得醒着挨刀。”
“除了心脏的地方挨刀,其他地方受一点罪应该没问题吧?”
“心脏那刀必须是致命伤,其他部位你看着办。”
“挪,这把匕首是从证物房里拿出来的吧?”
不夜橙打量着透明塑胶夹链袋里的匕首。
“我哪知道,记得自己的指纹别沾上去就行了。”
“只是问问。”
仔细看,这把匕首并非什么艺术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刀名厂杰作,但样式并非寻常,握柄有严重的磨损,刀锋也钝了,是一把有岁月的好家伙。
顾客指定要将这把匕首行刑般插在目标的心脏上,大概是想嫁祸给这支匕首的主人,或是嫁祸给有能力把这支匕首从某个特殊地方带出来的人。杀人是假,嫁祸是真……
不,应该不是想嫁祸。
是复仇。
想嫁祸的话,雇主不会指定把匕首留在目标心口,而是要在做事后刻意扔在任务地点的附近,再让人意外发现,这才是嫁祸。
把匕首留在目标的心口不拔走,硬生生就是想复仇,挑明了就是用这个象征信物弄死你。对,一定是这样。雇主指定目标得全身赤裸受刑,就是想侮辱这个便衣刑警,若是要惹怒看了这条裸尸会暴怒的某个谁。
这个复仇是一场杀戮的尾声,还是一场杀戮的开端呢?
“怎么?不说话?又在胡思乱想?”
晓茹姐打断他的沉思,将装了订金的纸袋无声无息地放入不夜橙脚下的背包里。
“多想一点前因后果,做起事来比较好计算。”
“前因后果知道得多了,下手不就婆婆妈妈。就做你该做的事,干净俐落不好?”
从晓茹姐没好气的表情看来,这番劝戒显然说了很多次。
“只是好计算,没有要同情的意思。”不夜橙淡淡地说:“我不是装圣人的料。”
“那就好。”
“……”
“看你的眼睛,血丝好像少了。”
“最近睡得还可以。”
“就说待在台湾做事多单纯,只是杀杀人,日子简单一点的好。”
微冷的黑暗里,晓茹姐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离开。
不夜橙一个人把不知所以然的电影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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