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31, 2015

杀手,末路花开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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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末路花开的美梦


(1)


天桥上,一支烟孤孤单单点着。

男人站在桥上,瞥眼看着那支似乎是被放在扶手上的烟。

还是一样的天黑,还是一样无法看清前方。

空气中充满了尼古丁的焦味,眼前的浓雾似乎来自那一支正在燃烧的烟。

好几次睁大了眼,男人依旧看不清前方的烟雾缭绕里藏了什么人,什么怪物。

或是一道什么样的神秘谜题,给藏在了桥的另一端。

明明知道是在做梦,却无法凭藉着意志力改变这个梦境里的任何状态。

男人只是无奈地在烟雾的这头站着,坐着,蹲着,躺着。

时间在梦境里是一个奇特的概念,但不管过了多久,对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枯燥。

终于,男人的忍耐力给逼到了极限。

男人往前走,走进了雾里。



(2)


不夜橙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时,心中一片空洞。

这是他唯一的梦。

唯一的,属于自己的梦。

床头沉默的电子时钟告诉不夜橙,他的忍耐力只剩下三个小时又十一分钟。

区区三小时又十一分钟,就忍不住走向天桥的雾里……

刷完牙,洗了个勉能醒神的冷水澡。

到楼下吃了个马来西亚风味的早餐,涂满Kaya与花生酱的土司,一杯白咖啡。

用最慢的速度游泳了一个小时,然后又冲了一次简单的热水澡。

回到房间,不夜橙慢慢将客房服务送洗回来的衣服,收进放在窗下的行李箱里,一件一件迭好。每条内裤,每双袜子,每条领带,都依照颜色的深浅妥善地归类,放好。

阖上行李。

这一趟出差到吉隆坡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五个礼拜下来,不夜橙对于这个极度单调的梦境已到了完全无法忍受的程度,如果今天晚上再经历一次千篇一律的天桥迷雾,顶多就捱两个小时吧。

坐在窗边,脸倚着从对面大楼反射过来的阳光。

“……”不夜橙看着停在窗外窄小阳台边边的,一只慢慢散步的小雀鸟。

不夜橙将一片苏打饼乾的角捏成碎片,散倒在窗边。

小雀鸟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低头啄食。

“嗯。”不夜橙凝视着小雀鸟细小的眼睛,觉得焦距已经有点松散。

严重睡眠不足的不夜橙很清楚。

今天,若非死神的最后召集,就是自己崩溃的临界点。

“再见。”不夜橙看着小雀鸟飞走。

阿密尔。

阿密尔必须死。



(3)


计程车上。

后座,不夜橙静静地在脑中复习着这一阵子严密凑整出来的资讯。

阿密尔。

马来人,男性,四十七岁,是吉隆坡三十四个帮派之一的塔塔克帮的,老大。

塔塔克帮的实力大概位居吉隆坡黑帮的中段,跟其他黑帮合资了二十五个赌场跟十七间酒吧,独资经营了两间底层妓院,一间拳击馆,一间健身中心,五间便利商店,跟一间专门用来洗钱的汽车材料行。塔塔克帮是腐化吉隆坡的毒瘤之一。

阿密尔必须死。

一个恶霸必须死,这单子还是跟正义感无关。

一个恶霸必须死,往往是另一个恶霸下的单。

恶霸杀恶霸,不过是争权夺利,就这么简单。

这是一份工作,不需引以为傲。

保持对职业内容的专业不评论,才能在执行不是杀死恶霸的单子时也能坦然。

该怎么做呢?

居高临下用狙击枪远远喷掉阿密尔,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想法。只可惜不夜橙自己对狙击的技术并不在行,如果那个传说中的“鹰”是把高空狙杀做到最完美的典型,那么,不夜橙认为自己连及格的边都摸不着。这个想法并不存在他的策略里。

得靠近许多。

下了计程车之后,不夜橙刻意多绕了一点路观察环境。

跟昨天一样复习危急时的撤退路线,把更多的可能性实际用脚走出来。

不夜橙慢慢地走着。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须的特质。

耐心可以弥补没有鬼子支援的不足。

五个礼拜以来的连续跟监与调查,不夜橙反覆确认过了------要宰掉阿密尔,就不可能只宰掉阿密尔一个人。

阿密尔的身边随时都有十几个保镖跟前跟后。

在戒备森严的赌场杀阿密尔,死掉的倒楣赌客至少超过十个,保镖勇敢一点的话得死一打,贪生怕死的话大概就两、三个吧。过程中自己也难免受伤。

在酒吧里杀阿密尔,至少得陪葬十二到十五个人,这还不计因此被流弹波及的意外伤残。在酒吧的厕所杀阿密尔,离开的时候运气好只会多杀八个保镖,运气差就得轰掉十几个人的脑袋开路。在酒吧后巷干掉喝醉了独自在墙上尿尿的阿密尔,则有机率上的微乎其微。

不夜橙向路边的摊贩买了一瓶橘子汽水。

他一边喝着汽水,一边走进巷子里的巷子里。

不刻意装扮,也没有多馀的遮掩,不夜橙走路的样子就像寻常的路人影子。

说到机率,阿密尔几乎没有亲自打理过妓院。

用来洗钱的汽车材料行可说是最重要据点,阿密尔一个月只去一次看帐,但每次去看帐,去搬运现金,阵仗之大连都冲锋枪叫上了好几支,无法接近。

便利商店位于热闹的市区中心,无法掌控的因素太多。

拳击馆是毒品交易的暗门,在那里做事很容易牵扯到其他帮派,即使现场死的人少,乱七八糟的连锁效应恐怕会拖下几十条人命。

至于健身中心。嗯,健身中心有很多警员都是里面的高级会员,下这张单子的幕后老板特别注明绝对不要惊动警方,以免节外生枝。

不过还有一个地方。

在情妇的床上干掉阿密尔,则只需要多花五个人的命。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须的特质。

耐心可以慢慢帮助不夜橙找到心中的最佳杀戮算式。

阿密尔只有在私会情妇的时候才会冒险一个人,不带任何保镖。

那个妖艳的情妇其实是阿密尔某个在枪战中过世的忠心小弟的老婆,阿密尔为了不难解释的面子问题,或者不想更其他跟班怀疑当初这个小弟的死因,阿密尔不想让帮派的人知道他跟这小弟的老婆有一腿。

而,大概是出于对“安全”这个概念的幻想,阿密尔只身前往私会情妇的时间,一定是白天,黄昏之前一定会穿上裤子离开。

私会情妇的时间并不固定,并非这个黑帮老大不想留下规律的作息致命伤,而是跟阿密尔裤裆里的老二什么时候忽然硬起来比较有关吧。

白天就一定安全?

只要对安全有一个时间上的想像,一种臆测,往往就是死神刻意留下的盲点。

不夜橙将空掉的玻璃瓶轻轻放在垃圾桶边。

不夜橙爬上了一根水管,像猫一样溜上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屋顶。

来到屋顶就简单了。

适当的跳跃,均匀的节奏,他在密密麻麻紧邻的屋顶上平实地慢慢前进。

是啊,大白天的确很安全,只有几只受到惊吓的猫注意到不夜橙的不寻常举动。

不夜橙来到了目标地点。

前天的此时,不夜橙也来到这里。

然后走了。

昨天的此刻,不夜橙也躲藏在这天台。

同样入了夜便默默消失。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须的特质。

但无限次重复的梦境是不夜橙耐心命运的天敌。

无功而返对外出多日的不夜橙来说,已经越来越无法承受,理智的线随时绷断。

“真想好好睡一觉。”不夜橙靠着墙壁,往楼下看。

运气好的话,除了阿密尔,这里只要多死五个人。

门房,两个管家,情妇。当然还有……提供这个宝贵资讯的,那张受不了严刑逼供的,情妇的私人厨师。此时此刻他的尸体应该还没被警方发现吧。

话说,不夜橙来到吉隆坡的第一天晚上,就在一场刻意制造的冲突中弄到了枪。

第三天晚上就可以干掉阿密尔……如果不计一切代价把其他人往死里拖的话。

为了评估出如何在杀死最少人下把单子完成,不夜橙多待了快五个礼拜。

最后的决定对情妇非常过意不去,但,这是一个残酷的数学问题。

其他人的人生并非蚂蚁般的微小存在,牵涉进来的人命越少越好……

不夜橙的眼睛亮了。

阿密尔私下开的那辆低调的绿色破车停在巷口。



(4)


当不夜橙从情妇的房子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好了手。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高兴。

坦白说,如果今天阿密尔再不来打炮的话,严重失眠的不夜橙不得不考虑冲进酒吧硬干的方案,那么五个礼拜以来的观察就成了徒劳无功的自我欺骗。

谢天谢地,阿密尔的老二终于硬了。加上其中一个管家请了病假没来打扫,让不夜橙的狙杀算式少了一个人,真是意外收获。

恶霸阿密尔躺在浴缸他自己的血里,手里拿着刚刚用来处理这房子里一切悲剧的枪——把情妇在床上爆头,把门房与管家一起击毙在储藏室,再用最后一颗子弹从后方高难度地把自己的脑袋轰掉,结束疑似恶贯满盈的一生。

不把厨师算在里面的话,刚刚这房子一共死了四个人。

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离奇故事,就交给警方跟记者联手当编剧了,反正这种开放式的结局不在雇主的要求之内,算是不夜橙的随手相赠,而警方为了不想点燃帮派复仇的导火线,想必也会胡说八道出一个不差的故事。

不夜橙搭上一台空荡荡的公车离去。

完成任务的他身心满足,额头顶着车窗玻璃,顶出了一个筋疲力竭的朦胧印子。

从饭店柜台领取了寄放的行李,招了一台由华人开的计程车。

司机从后照镜看清楚了不夜橙,大家都是华人,顿时露出亲切的笑。

“先生,你从哪来啊?”

“台湾。”

“这次来马来西亚几天?好玩吗?”

“没怎么逛,就只是一般出差。”

“是吗?都吃了什么东西啊?”

“什么都吃,随性。”

够了,不夜橙打了个拒绝说话的冗长喝欠。

机场。

一切如常地,在任何麻烦形成之前顺利从海关手上接过了刚刚盖章的护照。

飞机还没起飞,完全放松了的不夜橙一闭上眼睛,就累得睡着。



(5)


不意外,又是这个梦。

又是这座天桥,也还是那支烟孤孤单单点着。

不夜橙站在桥上,瞥眼看着那支似乎是被放在扶手上的烟。

还是一样的天黑,还是一样无法看清前方。

空气中充满了尼古丁的焦味,眼前的浓雾似乎来自那一支正在燃烧的烟。

即使如此怀疑,不夜橙也试过将烟弹开,弹开了好几次,但每一次少了烟对整个梦境也没有任何改变,这次也就任凭它继续烧着吧。

面对烟雾,不夜橙依旧看不清前方的烟雾缭绕里藏了什么玄机。

明明知道是在做梦,却无法凭藉着意志力改变这个梦境里的任何状态。

“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睡久一点。”

不夜橙无奈地在烟雾的这头站着,坐着,蹲着,躺着。

时间在梦境里,对不夜橙来说是一种很过分的煎熬。

枯燥。

终于,不夜橙的忍耐力给逼到了极限中的极限。

不夜橙往前走,走进了雾里。

……

“先生,喝点什么?”

空服人员亲切地推着餐车,经过刚刚开下眼罩的不夜橙旁边。

双眼布满血丝的不夜橙要了一杯水。

毫无胃口。

看了表,时间不过才过了一个小时又三十七分,显而易见忍耐力已濒临崩溃。

口干舌燥,饱受折磨的肝脏也快烧焦了吧?

即使如此,不夜橙拒绝马上阖眼,再度进入那一个枯燥的梦境地狱。

不夜橙将眼罩塞进座位前方的时候,发现一纸突起的牛皮纸袋放在购物杂志前。

他笑了。

每次,每次都发现不了这个牛皮纸袋是怎么偷偷地来到自己身边的。

牛皮纸袋里装了三张纸,纸上漂浮着充满魔力的文字,书写着来历不明的故事。

位于高空两万公尺上,死神捎来,独属于杀手的私密慰藉。

断裂,浮游,诡异绝伦,莫名其妙。

每一个杀手刚刚完成任务的时候,都会收到一份名为“蝉堡”的故事。

蝉堡是极为奇特的小说,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从门缝底下被送达,递件者不详,也肯定不祥,递件的目的无人确实参透,蝉堡究竟是谁的创作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小说都仅仅只是其中一个章节,有些章节热闹精采,有些章节索然无味,有的扭曲黑暗,有的意义晦涩,有的平铺直白,每一个悬浮在异世界里的章节,都像蜘蛛丝一样彼此连结。

故事与故事彼此连结,也连结起了每一个活在死神眷顾下的杀手。

有人说,从未有杀手搜集全整套蝉堡的故事。

也有人说,曾经有杀手得到过全套蝉堡,因此领悟了传说中的枪神奥义。

有人言之凿凿,蝉堡搜集齐全的一天,意义等同于达成制约,必须果断隐退。

更多人相信,蝉堡根本不可能搜集齐全,因为幕后的书写者根本停不了笔。

有的杀手认为,从门缝底下收到的蝉堡仅仅属于自己,独一无二,不宜拿来交换。

但也有杀手努力尝试跟别的杀手交换自己得到的章节,好扩充对蝉堡的了解。

无论对蝉堡的故事或是创作幕后的种种臆测有多大的歧异,在任务完结后品嚐神秘的蝉堡,绝对是每一个杀手的期待——那意味着平安归来。

困顿不已的不夜橙像是看见了一滴名为毁灭的希望。

现在的不夜橙,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还带着死亡的气息,彷佛闭上眼睛也能透过指尖的奇特触感去阅读故事的内容,读起来特别冷冽,特别尖锐。

这个失梦的杀手,就这么在昏暗的座位上读起了他的额外报酬……



(6)


废弃的天桥下,是一排年久失修的老铁道,早已无常人经过。

铁道上稍微值钱的铁片铁架,早已被拆走变卖,只剩下腐朽的枕木。

天是黑了。

这里的天黑,比这里之外的天黑还要深沉,还要墨邃。

或许这座废弃天桥下弥漫的黑,就是几万个梦境集体沉淀的潜意识颜色。

几百几千个纸箱在天桥下堆叠成山,城墙似地高高矮矮相连互构,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堡垒,边界着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国度。

纸箱国。

一个穿着老旧黑色皮衣的男人坐在这一片纸箱间,慢条斯理抽着自己卷的烟草。

皮衣明显不合衬,略大,表皮陈旧龟裂,每条细微的裂痕都吸满了经年累月的烟草味,附着在这男子的金边墨镜上的,是一层均匀绵密的灰尘,似是烟垢。头发看似慎重其事抹了发油,却被头皮屑与古怪的气味联手出卖,协调了整个人出场的一致氛围。

没有人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管叫他,黑草男。

黑草男不像世外高人,亦非纸箱国里的王。

他抽烟吐烟的散漫神态,更像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皮条客,从容不迫地在世俗的边缘里市脍地活着——黑草男为所有人仲介他们最深层的渴望。

来到纸箱国的原因很多,不需要理由的人也不少。

不夜橙的理由写在疲惫不堪的脸上。

飞机在台湾一落地,行李一到手,不夜橙就招了计程车赶来这里报到。

碍于崎岖路况,计程车停在距离纸箱国最靠近的地方,仍有一小段距离。

憋尿憋坏了的人,一知道厕所近了,原本还能撑一阵子的的膀胱一下子就爆了。不夜橙远远一看到废弃天桥,千锤百链的意识马上涣散成沙,呼吸粗重到彷佛可以嗅到他体内那梦穷极无聊的烂味道。

摇摇欲坠的不夜橙拖着笨重的行李,沿着破损的铁道加速又加速地走着,听那喀啦喀啦的声音,感觉行李箱的轮子都快给震坏了,但不夜橙几乎是必须靠着行李箱的架子,才能勉为其难撑住身体前进,还非得是这种十万火及的速度不可。

不夜橙松手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撞上了黑草男刚刚吐出的污浊烟雾。

“这次要不要指定?”黑草男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常客。

两眼充血,头发凌乱,还没开口就闻到严重失眠引发的口臭了真是。

“要,要指定。变化多一点的。”不夜橙用力睁大眼睛。

看来是崩溃边缘后逆发的极限期待啊。

“级次?”黑草男很乐意仲介一笔好买卖。

“最顶级品,完全新鲜。”

黑草男摇摇头,用指间的烟卷划向远处的一个红色大纸箱。

红色大纸箱的旁边,还堆着两个同样巨大的纸箱,一蓝一绿。

“今天三个最顶级品都被那个作家给包了,他正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梦着,他醒来之后还要连续再梦两个顶级品。肯睡觉的,都是好客户啊。”

“什么作家?”专业的不夜橙竟目露凶光。

“作家便作家啰,半夜睡不着觉,来这里买灵感。”黑草男不感兴趣。

有什么稀奇?画家,作家,导演,编剧,作曲家,演奏家,诗人,设计师,电视制作人,一大堆搞创作的人都在这里频繁出现,都是好客人。

“我买下另外两个。”不夜橙努力打直身体。

黑草男失笑,这个常常来报到的家伙真的快失控了。

“你知道规矩。”黑草男必须严肃地强调。

赚钱靠机运,成功靠信誉。

纸箱国,就是讲一个先来后到。

“……除了那三个顶级品之外状况最新鲜的梦呢?”

“试试这个。”

黑草男踢了踢脚边的一个绿色纸箱:“最近很受欢迎。”

“很受欢迎?”不夜橙皱眉:“那不就是说很多人都买过的意思吗?”

“我是说,这个卖梦的人最近卖的一系列梦,都很受欢迎。试试?”

“哪一种类型?”

“确定要我提示?还是别了吧,自己体验看看。”

黑草男眯眯眼,梦的悬念不就是买梦者的渴求之一吗?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非常希望,在连续严重少眠的数日后,可以得到一个令人安慰的好梦。

“多少人梦过?”不夜橙的眼角渗出疲倦的泪油。

“你买的话,大概是第三个。”黑草男瞥了一下那绿色的大纸箱。

纸箱上没有任何记号,也没有什么显著特征,但黑草男绝不在交易上骗人。

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黑草男的判断。

“这里难道都没有……两次以内的品级?”

“相信我,这个卖梦的怪家伙做的梦,即使睡到第五次都还有一定的惊喜。”

“多少钱?”

“才第三手,算你两千八。”

“……成交。”不夜橙叹气。

在马来西亚失眠了五个礼拜,好不容易结案归来,第一个像样一点的梦,竟然是个三手货。下次绝对不出远门了。绝对。

黑草男用美工刀切开封住纸箱的透明胶带,令不夜橙整个人蜷曲进去。

“最好跟你保证的一样。那么值得。”

箱子里,姿势如婴儿的不夜橙看着手拿胶带的黑草男。

“不就是梦嘛,没什么保证不保证的,终究要醒。”

黑草男从外面重新用胶带封好纸箱。

黑草男将那支未熄的烟卷放在纸箱上头,烟雾一线缕缕上飘。

“送君千里,终须一梦。”

夜色更沉了。



(7)


首先是声音。

噪音。

非常吵杂的一个地方,笃定是男大学生的宿舍吧。

人来人往,有人大声嚷嚷,有人叽叽喳喳,空气里充满了汗臭味。

即使是第三手的旧梦,梦境还保持了颇为稳定的氛围,即使两排房间中的走廊有些弯弯曲曲,天花板有些漂浮,不知道距离梦境主人的精神起点还有多远,但目前看起来整体的轮廓还算清晰,不愧是黑草男的品质保证,验证了梦境主人浓烈的创造力。

但就是吵。

莫名其妙别扭的吵。

虽然声音不大,氛围里却有充斥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不知所谓何来的烦躁。

几个正要出门打篮球的大学生,在走廊上与不夜橙错身而过,彼此欢笑吆喝的声音重击着不夜橙的耳膜,一错身而过,再走个几步就渐渐消失在不夜橙的背后,脱离了梦境主人的潜意识范围。

此时,不知道发自哪里的广播声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犹如破裂的水管,迅速蔓延在走廊的每一滴声音氛围,不夜橙不自在地捂住了耳朵,却无力抵抗梦境主人的“已造意识”,只能加快脚步。

越走,就越确定这里是大学宿舍。

只是除了青春气息,更多的是不寻常的压迫感。

校舍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公告与海报,图案,文字,不夜橙没有仔细看内容,却被不是很窄的走廊、也不是特别低的天花板,给夹得有些喘不过气。

“说不出来的奇怪。”环顾四周,不夜橙有些警戒。

会有怪兽,或鬼魂忽然朝自己冲过来吗?

虽然不管出现什么都构不成真正的伤害,但不夜橙很讨厌突如其来的惊吓。

话虽如此,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在别人的梦里也只能顺应梦中的想像与设定,在已轻确定了的剧情里无法逃脱,也没有能力改变梦中的一切,只能待到这个梦境完全结束的时候才能醒来。

“总算可以睡久一点,真不想把休息花在恶梦上。”不夜橙有点恼火。

面对这个带着敌意的梦,他戒慎警备地放慢脚步。

毕竟进入过上千个陌生人梦境,不夜橙直觉认为,这个充满莫名压迫感的梦,并非第一人称的梦,而是客观视角的梦感。

不夜橙喜欢第三人称视角的感觉,这个视角可以让不夜橙拥有更多的适应角度。

不夜橙皱着眉头,往前走,顺着梦境越来越清晰的轮廓线,寻找这个梦的主人。

越往前走,感受到的空间就越稳定,气氛越真实,压迫感却越来越强。

应该是左边这个房间吧?

这门的后面透着强烈的意识能量,俨然就是梦的起点。

不夜橙一踏步,轻松穿越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门墙,来到房间里。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男大学生,呆呆地在趴在地上,振笔疾书。

他的姿势很狼狈,他的眼神很焦虑,他手拿铅笔的姿势像是紧握一把刀,朝满地的测验纸不停地刻、刻、刻、刻、刻、刻、刻、刻!

“你就是梦的主人吧?”

不夜橙感觉到,这个梦境的能量超乎想像的浓烈,全来自趴在地上的这个男孩。

男大学生当然没有回答,依旧歇斯底里的刻字……只是刻着单纯的数字。

不夜橙蹲下,随意翻着地上那一张又一张散乱的测验纸,纸上写着:“2026,2027,2028,2029,2030,2031,2032,2033,2034……”数字规律地往上堆叠,毫无特殊之处。

全身大汗淋漓,卷卷的头发全湿了,男大学生顾不得眼镜已垂到了鼻头,还是以蜷缩的怪姿态,卖力地把数字往下刻下去,每一道阿拉伯数字的笔划都刻得非常辛苦,明明就是简单的数字逻辑,却像是高等微积分算式一样难解。

墙壁上用蜡笔写满了“正”字,一开始还很端正,到了中间开始歪歪斜斜,最后几个“正”字却扭曲张狂起来,一股难以屈服的爆发力,快要涨破“正”字的结构似的。

明明就已是第三手的梦,这个房间,这个男大学生,这些刻满数字的测验纸,这些涂满“正”字的墙壁,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超强,几乎连不夜橙的脸皮都给隐隐吹动,真难想像如果是第一手的梦境所爆发出来的魄力,一定十分惊人。

不。

不夜橙发觉,整个梦境空间的压迫感并非来自眼前的房间事物。

刚好相反,压迫感来自於房间外的一切。

而蜷跪在地上刻数字的男孩所散发出来的意识力量,恰恰是抵抗梦境压迫感的最后防线,每一个刻在测验纸上的数字都默默发光,温暖着不夜橙的皮肤。

不夜橙蹲在男大学生旁边,明显感到安心,但只要将头一转向房间外的方向,就能体会到那股压迫感,已经强大到连墙壁的结构都渐渐扭曲起来。

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朝男大学生疯狂挤压,却被男大学生满地规律递增的数字形成的防护罩,硬生生给弹了回去,令不夜橙啧啧称奇。

每一场梦都是从无到有的探险,为了确认那些压迫感所谓何来,不夜橙站了起来,这一次不再穿墙,而是试着扭转房门手把……

“咦?”

不夜橙发现,这个手把并非圆形,也非横条,而是一个不规矩的多角形,用力一转,根本无法转动,不夜橙稍微迟疑,用力往前一顶,门竟然往上拉开。

好吧,梦境原本就充满了各种超现实。

一站在走廊上,一张海报正好就贴在对面房门上,是一张……莫名奇妙的?

“在写些什么东西啊?”不夜橙瞪着那张海报。

海报上的字圈圈来圈圈去,完全不是中文,却也不是任何真正的字体。没有韩国字的符码感,也没有阿拉伯文的音符感,当然也远远不是英文的逻辑结构,百分之百就是超级鬼画符。

头一撇,走廊上的每一张海报与公告上面写的“文字”都不是“文字”,而是规律失坠的任性涂鸦,而原本应该好好排版的图案也全都是糟糕透顶的抽象画,不晓得在表达什么。

一抬头,天花板上的灯管有的弯弯曲曲,一条条像发光的蛇,有的灯成块成球,沉重昏暗的光线死命地拉着天花板向下低吼。

“看得我眼睛好痛。”不夜橙紧眯眼睛,噪音却透脑而入。

不同寝室的门板后面,传来没有旋律可言的怪吼怪叫,震耳欲聋的噪音刮起了暴风,轰隆隆吹向不夜橙身后的房间。

那可不是一般的乱吼乱叫,即便使尽了全力摀住耳朵,还是挡不住没有章法的噪音冲进脑子里的梦境设定,不夜橙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大步,又重新回到了房间。

男大学生依旧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刻着数字。

“80942,80953,80954,80955,80956,80957,80958,80959……8095……80960……80961,80962?80963,80964,80965,80966,80967,80968,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

大概懂了。

这个巨大的梦,就好像是鲸鱼的胃,正消化着男大学生的逻辑与理性。

而男大学生努力集中精神,组织最基本的数字逻辑,拼命做最后的抵抗。

轰!

忽然之间,男生宿舍崩塌四散,上百万片梦的碎片不断穿过不夜橙的身体。

轰轧咚呛吱吱轰滴滴乒叮叮轰轰轰吼吼咚!

破片毁灭重组,梦境空间在一眨眼间重新建立成一条繁华大街。



(8)


“!”不夜橙呆呆地站在车流与人流错综交融的中心点。

红绿灯……不,那是红绿灯吗?

十几种颜色的灯号歪七扭八地插在地上,有时一起闪,有时像是神经错乱地跳来跳去,根本无法看懂规则,就连斑马线也有好几种颜色乱刷在地上,行人真照着走一定会被车子撞飞,却见很多人在不夜橙旁边神色匆匆地走来走去,一下子停,一下子快跑,下一秒又姿势怪异地倒着走,没有人抱怨号志。

一台公车真得差点撞上不夜橙,他一惊险闪过,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满身大汗裸体冲刺的中年大叔,不夜橙一吓,往旁一跳,马上被一个左脚穿着跑鞋右脚穿着高跟鞋的中学生狠狠撞倒。

还没来得及咒骂,坐在地上的不夜橙就遭到四面八方行车的喇叭声淹没。

喇叭声恐怕有成千上百种,尖锐的,澎湃的,罐头笑声的,母猫发情的叫声,乱糟糟一片,形成一个刮过来又喷过去的声音漩涡,不夜橙在漩涡中心拼命大叫,却连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听到。

“这是什么烂梦!”

不夜橙大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从一出口,就被扯碎成没有章法的乱码。

这个无逻辑无秩序无规则的烂梦,正在崩解梦中的一切,刚刚还躺在地上的乱七八糟斑马线忽然飘了起来,变成五光十色的霓虹,然后在半空中瞬间爆破成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粉笔落下。

“为什么是粉笔啊!”不夜橙惨叫。

当然,惨叫变成了非洲草原的战鼓声。

然后一台“骑着人的脚踏车”辗过了不夜橙的背。

越来越糟糕了啊!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夜橙的理智也会在梦里一并被摧毁,直到醒来才能结束。

左看!

右看!

刚刚还在地上写数字的男大学生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可恶!

不夜橙奋力站起,用拳头挥打自己的脑袋,想藉由疼痛逼自己集中精神,却忘了在梦里完全不会有痛觉,不愧是当杀手的人,不夜橙灵机一动,嘴巴冲出:“1!2!3!4!5!6!7!8!9!10!11!12……”

就这么一直喃喃念着数字,令不夜橙恢复了神智。

冷静下来后,不夜橙仔细观察这个梦境街景的轮廓,开始看出左前方的线条清晰许多,便朝着那方向快速奔去,一路撞过无法理解的无规则事物,不夜橙身后的一切迅速模糊。

在那里!

此时远远看见那个男大学生正在街边,跟一个站在邮筒上大吼叫大的女孩发生争执。只见女孩一边大叫,一边把手上的冰淇淋扔在男大学生的脸上,一个路过的警察迅速将男大学生脸上的冰淇淋用力舔掉,然后用力将他塞进垃圾桶里。

“44!45!46!47!48……等等我!”不夜橙大叫。

垃圾桶爆炸,将梦境整个炸碎,巨大的冲击力将不夜橙带往下一个梦境空间。

一个子梦境接着一个子梦境,全都是逻辑失序的诡异世界。

诡异的精神病院,激射的癫狂,大海上的愚人船,求救信,黑暗的树林,失速的公车,爬满整个地球的恐龙,外星人,恶魔的演讲,飞碟,百慕达三角洲,上古神话,上帝,宙斯,释迦,女娲,阿拉,奥丁,军火交易,奇怪的宇宙战争……这个梦的场景随时跳来跳去,每个场景都怪不可言,却渐渐串起了逻辑之外的故事性。

无逻辑的梦境,无从捕捉的生存法则,全赖口中不断往上堆叠的数字支撑理智。

“8723,8724,8725,8726,8728……”

不夜橙咬牙,竭尽脑力对抗:“这个梦真是魄力十足啊!”

感受到梦的意识能量最炙热的时候,同时也正是这个梦境的尾声吧?

荒谬的梦境主人,男大学生,在梦的尽头正与一只恶魔模样的外星人进行离谱至极的打斗,不夜橙以为自己已站定了一个最好位置观战,可交战的双方的速度都极快,肉眼就连残影也跟不上,战斗一下子就在莫名其妙中结束。

恶魔倒下的那一瞬间,男大学生的左手手臂同时脱离他的身体。

飞划在半空中的断臂化作成千上万只彩色蝴蝶,扑向头歪了一边的不夜橙。



(9)


黑草男站在大纸箱旁边,看着里面大汗淋漓惊醒的不夜橙。

“1095,1096,1097,1098,1099……”不夜橙兀自念着。

黑草男吐着淡淡的烟。

“怎么样?是不是跟平常不同感受?”

不夜橙这才完全醒来。

“喔?”黑草男似笑非笑。

“……是很不同,但未免也太累了。”不夜橙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满身大汗,可天都还没亮。连续好几天严重失眠,一躺下,就钻进这个怪梦搞得自己完全得不到喘息,真有点本末倒置了。

“我想再买一个很普通的梦。”

“普通啊……”

“别像刚刚那么……那么杂乱无章,但还是稍微要有一点剧情。”

不夜橙受够了自己那一个,千篇一律的梦。

“我去找找。”

“一手货。”

“知道了,你先出来走一走吧。”

黑草男走进一望无际的纸箱堆里,这里踢踢,那里敲敲。

不夜橙从闷热的纸箱里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摇晃,彷佛意识还有一部分恍恍惚惚地黏在刚刚那个逻辑失序的怪梦里。他努力做起伸展,拉拉筋。

放眼过去,深夜的天桥下,多的是流浪汉在呼呼大睡。

或许你会很惊讶,这些无家可归的赤贫流浪汉几乎都是来买梦的,而非卖梦。

对这些流浪汉来说,梦里的虚幻甜美,就是最温柔的中毒。

中乐透头奖一夜爆发的梦。

子孙满堂的大家庭梦。

牵着女儿出嫁喜极而泣的梦。

从精子阶段开始就是一生大富大贵的梦。

吃到满桌山珍海味快撑死的梦。

赌场连开十把惊险刺激的梦。

在现实人生里巨大的匮乏,在梦境里通通齐全。

白天夜晚,何时醒,哪时梦,谁是现实,谁又是虚幻,其实根本没有真正的界线。

只要买过一次甜美的好梦,就难以回到贫乏空洞的清醒。

偶尔遇上了没钱买梦的悲情流浪汉,不夜橙也会随手请客,请他一夜荣华富贵。

不夜橙随手把玩着放在纸箱旁的行李。

他自己呢?

不夜橙下意识地摸着左耳下的一个凹陷。



(10)


这里。

彷佛隐隐还有些刺痛。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不夜橙还是一个黑道老大,熊哥,的贴身保镖时,一发来自刺客的子弹,咻地命中了不夜橙的肩胛,弹头自坚硬的左肩锁骨末端咚地反弹,不偏不倚射进了左耳下方,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颗带着顽固命运的子弹,就戏剧性地躺在不夜橙的脑袋里。

令人费解的是,不夜橙挨了这一枪后,他只感觉到左边肩膀剧烈疼痛,左手无法抬举,左掌指尖麻痹,不但无法握枪,连子弹也无法填补,只能靠着右手一把枪,以及枪里剩余的子弹,小心翼翼把追杀来的刺客压制住。

最后,没子弹了。

刺客还在酒店走廊的另一端慢条斯理地开火,稳稳把其他三个保镖干掉。

没戏唱罗。不夜橙转头,回看了看躲在身后的熊哥。

平日呼风唤雨喊水结冻的熊哥一脸惊恐,裤底隆起一包,发出阵阵恶臭。

不夜橙非常冷静地说出了极为冷静的结论。

“我留着也是死。我活着,以后替你报仇。”

“啊……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我替你报仇。”

“啊?”

就这样,不夜橙把熊哥当做肉盾一把推出走廊,自己趁机从后面破窗逃走。

熊哥死了,死成了一沱马蜂窝。

在关键时刻自己逃了,不夜橙心知肚明自己一定会被误认为是协助刺客的内鬼,不能逃回熊哥的帮派,不夜橙只好摇摇晃晃逃进一间乱七八糟的黑市诊所。

“你的脑袋都中枪了,还能活着走到这里真是见鬼了!”

戴着老花眼镜的退休老医生啧啧称奇。

“我的脑袋?中枪?”

躺在铁床上的不夜橙,这才发现除了左肩差一点报废外,脑袋也挨了一枪。

“老天故意让你活下来,安的是什么心就不知道啰!”

戴着老花眼镜的退休医生没有足够的工具与技术把子弹取出,只能在头盖骨钻个小孔降低脑压,令不夜橙脑袋疯狂剧痛了三个月。

足足三个月。

原本身处的熊哥帮会爪牙到处找他,随时监控每一间大医院里的急诊室资料。

不夜橙无法得到正常医疗,在这漫长时间里,他只能吸食大量吗啡止痛,更吞了一大堆来路不明的迷幻药,用鲜明浓烈的幻觉压抑快要爆炸的脑袋。

某一个晚上,当不夜橙确认他的左手手指已能填补子弹后,终於抓狂。

他离开黑市诊所,一边流着鼻血,一边确确实实把追捕他的帮会爪牙全数杀光后,他才用滑垒的姿势闯进大医院的急诊室,猛力敲着自己的脑袋大吼大叫。

“快点把我脑袋里的子弹挖出来!”不夜橙如野兽般狂吼。

被不断增生的血管密密麻麻包住的子弹,终于被精密的手术取了出来。

不夜橙在漫长的复原中发现,他已经失去做梦的能力了。

只剩下唯一一个梦。

不晓得这个梦境是来自谁的惩罚,上帝,魔鬼,还是这个冷血职业的特殊副作用。

在那个单调空乏的天桥迷雾里,要不一直盯着那团雾看,要不就是瞪着那支放在桥边的烟看,再要不就是抱着自我放弃的心态走进雾里醒来,没有第三种选择。

能够在日复一日的绝对无聊里撑多久,不夜橙的身体就能获得多少休息,用耐力换取体力,这种天杀的烂日子不过太久,想必就能累积出一颗自我了断的决心。

“大概是死去大哥的诅咒吧?”不夜橙常常摸着左耳下的凹痕这么想。

当初把熊哥干掉的刺客,其面目,早已因过量的吗啡而模糊。

但那眼神他还认得。

只要再对到一次眼睛,不夜橙一定认得出来。

那是一个高手。

技术跟他在伯仲之间,却在互击的瞬间拥有高他一层楼的运气。

当时不夜橙跟另一个保镖架着喝醉的大哥,从包厢出来的一刹那,不夜橙就看见走廊上佯装成服务生的刺客掏出枪来,不夜橙一把将大哥往后一推,另一只手即时从腰际掏出枪,两把枪几乎同时扬起至同一水平线。

毫无疑问,板机同一时间扣下。

命运作出了选择。

一个突然经过的醉醺醺酒客忽然从刺客旁边大笑窜出,用他烂醉的脑袋替刺客挨了第一发不夜橙击出的子弹,而刺客的第一发子弹,则永恒地变成不夜橙夜夜不眠的故事开端。

“看样子,要替熊哥报仇,才能解除这个荒唐的诅咒。”

不夜橙看着镜子里眼睛布满血丝的自己,做出这个理所当然的推测。

推测需要实践来验证。

首先要找到刺客,再问出刺客背后的买家,顺序理应是这样吧。

只是要去哪里找这个刺客呢?

不夜橙选择了最合理的方式——成为跟他同一路的职业。

杀手。



(11)


“这就是你想成为杀手的理由啊?”

人来人往的咖啡店。

坐在不夜橙面前不断用吸管搅拌冰块的,是一个自称杀手经纪人的男人。

不夜橙在走进这间等一个人咖啡店之前,已隔着窗先观察了他许久。

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身上带着一点点狼的气味,看来不是他自称的那么简单。

“有什么问题吗?”不夜橙火红的眼睛都赤出血了。

“有啊,问题很大。”经纪人耸耸肩。

“……”

“前两天你已经完成了我的试验,所以你现在好端端坐在我面前,当然,可能……或许可以是一个杀手吧。”经纪人不愠不火地铺陈属于死亡的世界:“但你够不够资格成为一个杀手,得看你能否严格遵守职业杀手的三大法则,还有,三大职业道德。”

这么多规矩……不夜橙皱眉:“说吧。”

经纪人将自己的身体慢慢弯向前,用微笑打量着不夜橙的赤红双眼。

这个刚刚改行不久的杀手经纪人,必须在这一刻判断——眼前这位刚刚通过奇迹测试找到自己的人,是不是能够承担每一个杀手都能承担的必要规范。

若否,以下的对话就不该发生。

经纪人歪着头。

“三大法则之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嗯。”

“三大法则之二,绝不透露委托人的身分,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

“是。”

“三大法则之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以上是职业杀手的三大法则。”

“我不懂这三点,对我,或对任何想干这一行的人会有什么困扰。”

面对不夜橙的质疑,经纪人笑了。

虽然经纪人并不歧视也不讨厌自己的职业,可杀人绝对不是什么好光彩的行业,经纪人一向不喜欢招募新人,仰赖的几乎都是一本快烂掉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着许多老杀手的资料。

但是在这个道德越来愈混乱的社会里,只有越来越多想把别人杀掉的买家,要满足那些可怕的慾望,就要有越来越多的狠角色进来这个黑暗世界,供需才能平衡。

所以这个经纪人立下了非常特别的召募制约。

能够破解他的召募制约一路来到他面前的人,肯定是死神选定的镰刀手。

他相信,离开这间咖啡店时,他并不需要用到“反悔”的非常手段。

“三大职业道德之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那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同意。”

“听好了,问题就出在三大职业道德之二,若亲朋好友被杀,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亦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嗯?”

“我的前老板不算我的亲朋好友,只是一个给我钱要我保护他的人。他被杀,算是我办事不力,我当然可以找同行讨回这笔帐,我也当然可以逼迫同行吐出他背后买家的身分。”不夜橙的眼神充满了挑衅:“这不算是违背职业道德吧?”

“我想这是一样的意思。”经纪人坚定地说:“同行同气,各不相仇。”

“是吗?违背了会怎么样?”

“没有人能违背。”经纪人拒绝具体的威胁,只想强调这一点。

“我说我办不到呢?”不夜橙嗤之以鼻,眼睛却开始检查咖啡店的环境。

“我们都不需要向对方证明,彼此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吧。”

两人陷入沉默。

经纪人没有带枪。枪枝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可能性。

不夜橙没有带枪。他可没有随时准备杀人的那种偏执。

但桌上有一把叉子,两个玻璃杯,一只玻璃水壶,已足够其中一人走不出这间店。

这两个人,都很危险。

这两个危险的人,都知道对方很危险。

若其中一个人若走不出这间店,另一个人走出这间店时的姿势,也不可能好看。

“还要加点什么?我们再半小时就要打烊。”

突然闯进两人对峙的,是一个留着俐落短发的女人。

传说中什么咖啡都调得出来的神之咖啡手,阿不思。

“来一杯,世界和平之我很喜欢这间店之省省吧我们两个混蛋。”经纪人摊手。

“我不用,谢谢。”不夜橙微微往后。

阿不思转身离去,留下忽然有些尴尬的气氛。

“……先说第三条吧?”不夜橙勉强打破语言的僵局。

经纪人笑了。

“三大职业道德之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别说‘这是最后一次’。”

“这简单。我们谈回第二条。”

不夜橙无奈地瞪着经纪人,语气间不知道在压抑什么:“跟你说明白了,杀人对我来说,绝对不是单纯的一种职业技术那么简单,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杀人更绝非我的兴趣。之前我当保镖,在保住老板的性命为前提下不得不动手才会杀人,才是我勉强认同的,唯一的理由。现在,我暂时当看看职业杀手,只是为了方便找到把我逼到绝境的那个人。”

“……”

“我并不仇恨那个人,只是我必须借由杀了他来改善发生在我身上的状况。只要找到那一个人,从那一刻开始,我即刻金盆洗手,不再是杀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好手里有一把枪的人,怎么样?”

此时经纪人已经看出不夜橙的眼神并非充满怒气,而是暴躁。

一种困兽之斗的疲乏与焦虑。

“这是你不当杀手的制约吗?”经纪人唔了一声。

“制约?”

经纪人抓起头,沉思起来。

这倒是一个对杀手职业道德意外的破解,不,是反转之道。

“你不为寻仇?”

“表面上是,但实质上不然。”

“你找到了那一个干掉你老大的杀手的那一刻,你就即刻退出这一行?”

“是。”

不夜橙似乎看到了藏在经纪人语言中的缺口,马上又接着:“如果这个说法不行,就改成,我一找到了当初把子弹射进我脑袋里的那个家伙,我就马上不干,永远不干,当回一个普通人。”

姑且说得通?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的讲法通不通,或许可以吧?我不知道。”

经纪人看起来有点苦恼,不过眼角还是笑出了一条温暖的缝:“不过我们就试试看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经纪人,不过我也跟你说明白了,我只提供你该下手的目标资料,完全,完全不会提供你任何一个其他杀手的相关资料,简单说就是我不会帮你完成你金盆洗手的条件,你得靠自己的机运。怎么样?”

“合理。”

“等一下,你得先好好自我介绍一番,告诉我你的擅长与不足,你的怪癖与坚持,你对接单类型的特殊偏好或特殊厌恶等等,然后,我会跟你一起讨论出彼此联络的特殊方法,培养互相保护的默契。”

“嗯。”

“合作刚开始,你对我不必了解太多,我也不会太过问你的私事,反正只要合作的单子多了,我们自然就会有更多的相互理解,这些相互理解,一定也会对彼此的工作很有帮助。你不必告诉我真名,但你想我怎么叫你?”

“我没想过代号。你呢?”

“九十九。”

经纪人伸出手:“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的,九十九。”



(12)


相互理解果然很重要。

知道了将不夜橙逼入死亡世界的痛苦原因后,经纪人九十九推荐了他这个梦的国度。纸箱国。

在别人的梦里闲晃溜达,绝对比在自己的千篇一律的烂梦苦等耐性用完来得强。

杀手的报酬颇丰,令不夜橙能够三天两头来这里报到。

可以说,没有比他更好的客人了。

只要不是恶梦,各式各样的梦都可以。

借由夜夜进入别人的梦境,不夜橙自然而然地体验到很多人的人生,触摸到许多陌生人的悲喜欢痛,看看别人是怎么哭的,想想别人是怎么笑的。

或许现实中有太多的压抑与掩饰,这些陌生人释放在梦里的情感总是非常极端,毫不隐晦,一切的潜意识都强烈具现化在虚无的梦里,令梦里的情感非常饱满,一次次澎湃了不夜橙的偷窥体验。

原本就不多话的不夜橙,渐渐的,在醒着的时候也变得更沉默寡言。

不多话,也不爱多杀人。

他知道,再一次遇见那一双眼睛之前,那些遇见他的杀单目标,都只是命运上狭路相逢的倒霉鬼,除了那些倒霉鬼必须送上西天外,他尽可能的,尽可能的,不想多起杀祸。

这是不夜橙的一点心意。

为了这一点心意,不夜橙以无可挑剔的耐心换取了任务的平静。

手法不重要。

风格无所谓。

高超与否更是一秒都没想过。

少杀人才是真道理。

几年过去了,不夜橙还是没有找到那双眼睛。

其实,也不是没有在任务过程中遇到过其他杀手,碰巧都在执行同一张单子,同行相撞,这就是不夜橙期待的机会,可就是没再看过那一双魄力十足的眼神。当然了,遇到这种等同于职业竞技的状况,不夜橙一次也没办法比对方更早完成任务就是了。

倒是认识的经纪人变多了。

除了九十九,还有其他经纪人愿意下给不夜橙单子。

不只有浓烈鲜明才叫做风格。

“认真低调,不把事情搞大”的口碑,就是不夜橙不自觉建立出来的名片。

每个经纪人都跟不夜橙合作愉快。

每个经纪人都不愿意回答不夜橙:“当年,到底是哪个杀手接单杀了熊大?”

越来越习惯沉默的不夜橙没有怨言。

以绝大心意凝聚出的耐力,让他对命运的相逢深信不疑。

再一次。

他的子弹一定会快过另一颗子弹。

快不过,就迎向它。

“这个,刚刚才熟睡过的,非常新鲜。”

黑草男手上的烟比划着一个粉红色的大纸箱,遥遥指着远方。

不夜橙拖着行李箱走近,一边看向黑草男指示的方向。

一个疑似年轻女孩的背影,正慢慢离开纸箱国。

那女孩,就是刚刚躺在箱子里做梦的卖家吧?

“怎样?要不要?”黑草男用脚调整了一下纸箱的位置。

夜还很长。

不夜橙给了几张钞票,抱着膝盖躺进了纸箱。

不知道是梦的味道,还是少女的体香,残留在纸箱里的气味温柔地包覆不夜橙。

脸颊大概是微微发烫了,不夜橙看着上方被黑草男用胶带封了起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梦。”



(13)


眼前是林立的高楼天际,往前一踩,脚下却恍然虚掉。

“!”

不夜橙吓了一跳,差点直直摔下。

这里是……高楼天台的立墙边缘?

不,自己竟然站在一座水塔上,底下才是天台。

即使不会死也不想忽然往下堕呢,不夜橙慢慢蹲好,环顾四方。

好阴沉的天空,云层很厚,好像要把整个天空都压垮。

风有点大,吹上脸的感觉有些黏黏糊糊的,湿气很重,随时都会下起大雨。

感觉不是个开心的梦。

一个中年男子从模糊的水塔转角出现,手上吊着一包点滴,巍巍峨峨地晃行着。

中年男子的眼神充满了悲伤怨怼,一步步走向天台边缘。

“这么快就看到梦的主人?”

不夜橙马上摇头,反驳自己:“不,刚刚离开纸箱的,明明就是个女的。”

所以说,这个摇摇晃晃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中年男子,即使轮廓这么明显,情绪波动这么激烈,都只是梦境主人的记忆投射,或单纯潜意识的再制品?真不愧是刚刚遗留下的梦境,不夜橙完全可以感受到梦境的真实冲击感。

忧郁的氛围,空气中却带着淡淡的慵懒,冲刷了部分阴郁。

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扶着点滴,总算艰辛地走到天台边缘,深呼吸,往下看。

不夜橙跟着中年男子的视线,十几层楼高呢,摔下去可不得了。

“自杀啊?”

一个年轻女孩故作轻松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天台的另一端边缘。

两只脚悬空,踢着踢着,好像不小心掉下去也不在乎似的。

看样子,她才是梦境的主人。

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女孩,穿着一身宽大的绿色医院病服。

不夜橙注意到,她的左手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怵目惊心。

此时,中年男子突然咬牙大叫:“不要管我!我要自杀是我的事!谁都拦不了我!”

不夜橙点点头,又摇摇头。

像这种把自杀挂在嘴边的人,才不会真的想自杀咧。

对着陌生人大声嚷嚷着要自杀,其实是想乞讨关心罢了,可怜是可怜,但对同样非常可怜的不夜橙来说,如果那么不开心,整天泡在梦里逃避不就得了。

“喔,我也没要管你,只是身为自杀界尚未成功的前辈,想提醒你几件事。”

女孩淡淡笑着,继续乱踢双脚。

天台的风很大,瘦弱的她好像随时会被刮下楼似地摇晃。

“要提醒我还有家人吗?好啊!我要自杀!他们人在哪里!在哪里!”中年男子不分青红皂白开骂:“我这么低声下气跟地下钱庄借钱,还不就是为了他们!”

蹲在水塔上的不夜橙杵着下巴,实在是不以为然。

女孩摇摇头,用专业的语气解释:“绝不能跟想要自杀的人说的三件事里,提醒家人的存在可说是第一名。”

不夜橙跟中年男子同时愣了一下,反射问道:“为什么?”

女孩看着乌黑的云层,缓缓说道:“提醒自杀者还有家人要照顾,等于叫他将小孩子或老婆先杀掉后再自残,这样就一劳永逸了。你说对不对?”

中年男子无言,低下头来。

“两年前,我经商失败……”中年男子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不想听,你要跳就跳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女孩毫不犹豫打断中年男子的话语,甚至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喔!”不夜橙笑了。

好有个性啊这女孩,原来是个帅气的梦啊!

“那你……”中年男子怏怏地站在一旁。

“我只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女孩淡淡地说:“如果你要自杀,可不可以别跳楼?如果你死后想捐出内脏,一跳楼整个内脏都摔烂了,不能用了,还会给医院楼下的扫地阿姨带来很大的困扰,人家一个月才赚两万八,凭什么给人家添这种麻烦?况且从这边看下去,挪,急诊室就在我的脚底下,说不定你这团肉酱还会挡到救护车进进出出。”

不夜橙开始哈哈大笑。

“对……对不起……”中年男子感到困惑。

“还有,你是在笑什么笑啊?”女孩抬头,看着高高蹲在水塔上的不夜橙。

不夜橙瞪大眼睛。

不夜橙往回看,没人啊,只有一堆高楼大厦跟越来越想抛下雨水的云朵。

“就你啊!笑什么?”女孩没好气地看着不夜橙。

“我?”不夜橙惊呆了。

“不然呢?上面还有谁吗?”女孩手叉腰。

这个女孩……看得见我?

不!该吃惊的不只是这个梦的主人看得见我!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她能跟我对话!

“……”不夜橙目瞪口呆。

只见女孩看回那一个丧气的中年男子,一边拆开左手上的白色绷带。

“还有啊,如果你一定要自杀的话,也不要烧炭或吃安眠药,因为两种方法都会让你的内脏衰竭,死掉以后同样没办法给有需要的人用。”

“这……”不夜橙难以置信。

“你知道现在肝癌患者要等一个健康的肝要等多久吗?心脏有问题的人要等一颗好心要等多久吗?失明的人等眼角膜要等多久吗?”女孩高高扬起手。

风一吹,那白色绷带脱离她的手,飞翔在灰灰浊浊的半空中。

绷带飞过不夜橙的脸颊时,不夜橙不自觉伸手一抓,绷带竟然没有穿透飞过他的手,而是被他牢牢地握住。

不夜橙的手一颤抖,绷带这才慢慢消失,顺着原本的飞翔轨迹逝向天空。

“割腕吧,如果你一定要选的话。”

女孩凝视着自己手上,三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中年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得专业点,一次就给他成功。别像我,割腕后竟然还打电话给朋友,这样子当然死不成,还把浴缸弄脏了。”女孩抚摸着还未完全癒合的疤痕。

原本想自杀的中年男子倒退了一步,感觉像是怕极了这个女孩。

难道这个女孩子会比死亡还可怕吗?

“如果你对跳楼始终情有独钟,又不肯把内脏留给别人,我建议你找个冷僻一点的地方跳,在市中心跳不只容易被警察拉住,还会被媒体SNG直播。”女孩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白灰继续道:“你知道每天打开报纸、打开电视,怎么算平均都有五个自杀的相关新闻吗?这样整座城市不垂头丧气的才怪。”

不夜橙呆呆地看着这伶牙利齿的女孩,女孩也回瞪了他一眼。

女孩转回头,走近中年男子一大步。

中年男子本能地往后一跌,摔倒在地。

“你——你别过来!不要过来!”中年男子慌乱地说。

女孩摇摇头,表情看起来又好气又好笑。

“也许吧。”女孩吐吐舌头,叮叮当当地打开顶楼的安全门,正要下楼。

不夜橙感觉到梦境的场景即将崩解,急忙大叫:“等一下!”

女孩在安全门前站住,慢慢回头。

“你叫我?连你也要自杀吗?”女孩没好气地说。

“不!不是!”

不夜橙跳下水塔的时候,不偏不倚穿透了那个中年男子的身体。

这一跳,也同时吓到了女孩。

“你怎么做到的!”女孩怔住。

不夜橙回头,如同他猜测的一样,那个中年男子就像凝固的烟雾一样,停留在刚刚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或对白,因为……梦境里他的部分已经结束。就跟其他不夜橙经历过的所有梦境现象如出一辙。

剩下的,就是……不夜橙从未经历、也没想像过的……



(14)


“你是这个梦的……主人吧?”

不夜橙没有继续靠近女孩,深怕女孩拔腿就跑。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女孩没有惧色,倒是好好打量了不夜橙一番。

“不好意思,请问你,二加三等于多少?”

“五啊!”

“天啊你真的可以跟我对话!”不夜橙大叫。

“问什么白痴问题!”女孩不屑。

不夜橙惊呆了。

头一次!

头一次梦境的主人可以跟自己……梦的偷窥者对话!

刚刚不夜橙明明看见梦的主人,也就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孩,把梦留在纸箱里后就走了,但很明显的,那女孩留在纸箱里的不只是梦,还有别的东西……一个能够跟自己互动的精神意识!

一直以来,佛洛依德对梦境的分析与诠释或任何似是而非的理论,对不夜橙来说,都太复杂了。他其实就只是一直体验别人的梦,从上千次的实际偷窥中得到某些直觉式的结论。

有些梦境是真实记忆的反覆重演。有些梦境是拼命的对真实记忆的再创造,渐渐演化成自我欺骗的谎言。有些梦境就像是达利的抽象画,那些飞天的猪跟在地上爬行的时钟,不知道跟现实到底有什么鬼对应。有些梦境童年回忆乔装成新故事的变形反噬。有的梦境是现实生活里的诸多恐惧,跑进潜意识里找到血肉,变成具体的怪物来回碾压。

但不管是一种梦,梦的内容就像是录影带一样,梦的过程与细节都被记录在纸箱里,情绪气氛、角色对白、剧情大纲、空间陈设等等,都已经,百分之百,固定下来了。不可能改变,绝对不可能改变!

唯一的差别就只剩下,第一手的梦最清晰最完整,后来的二手、三手甚至五六七八手的买梦者所体验到的梦境,就是剧情越来越支离破碎,对白东掉一句西少一句,整体氛围越来越稀薄,如此而已。

不夜橙买过上百次第一手的新鲜梦,只为了在梦里好好享受别人最完整的世界。

没有一次,遇到过,能跟自己一来一往真正对话的,梦中角色。

“你好,我叫……不夜橙。”

任务里,每一次开口都是化名,不夜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自我介绍了。

“我对你叫什么名字,完全不感兴趣呢。”女孩皱眉,她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刚刚你是怎么办到的?穿过那个人?”

“那,可以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问你,你是怎么穿过那个人的?是魔术吗?还是魔法?”

不夜橙努力平复心中的激动。

此时,女孩注意到刚刚不夜橙穿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已经没有动作,僵化在原处。

不只是不夜橙,居然连女孩也开始感到不对劲。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梦里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物都停留在结束前的那一刻。

“不是魔法,也不是魔术。该怎么说呢……”

不夜橙不愧是杀手,即使在梦里也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冷静,嘴角咧开现实生活中非常罕见的微笑:“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我叫不夜橙,是刚刚才进入你梦中的男人。现在,我在你的梦里。”

“你在我的梦里?”女孩看起来微微吃惊。

竟然只有微微吃惊而已?

不夜橙忍不住想,真是一个一点也不普通的女孩。

“你不是一个真人。你是……梦里的一个角色。不,你是主角。”

“原来我在做梦啊?你在我的梦里,难怪你可以西哩呼噜就穿透那个男人。”女孩竟然一下子就接受了不夜橙的逻辑:“不过,不夜橙,你跑到我的梦里做什么?”

“你不问我用什么方法跑到你的梦里吗?”

“对耶,那你是用什么方法跑到我的梦里呢?”

“你不记得了吗?在你睡着之前,你来到天桥下的纸箱国,把你的梦卖掉。”

“我把我的梦卖掉?”女孩看起来有些迷惘:“纸箱国?”

“是,我买了你卖的梦,所以我暂时借住在你的梦里,直到梦结束。”

“一个可以卖梦,又能够买梦的地方啊……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地方?”女孩还是不明白:“那我为什么要卖梦,而不是买梦呢?”

不夜橙心想,原来这个角色并不完全是醒着的那个女孩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停顿了许久,女孩还是答不出来。

“我不知道。”

“你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是我不知道。”

“你知道二加三是五,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真的在做梦,在梦里忽然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很有可能的吧,说不定我其实是一只猫,正梦见我在当人呢。”

“也对。说不定你是一只猫。”

“但是你,不夜橙,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进来我的梦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随便逛逛。跟以前一样随便坐着,站着,等梦醒来。”

不夜橙开始感到有趣起来。

“跟以前一样?你常常进到别人的梦里吗?”

“是啊。我常常买别人的梦,我有这方面的需求。”

“所以你不是喜欢我,所以买我的梦偷窥我?”

“不,我不认识你,所以也不是针对你。我只是需要活在别人的梦里才有办法好好睡觉。不过,我不是常常这么跟梦里的人说话。你是第一个。”

“为什么?因为我看起来很可爱吗?”女孩吐吐舌头。

这个梦,瞬间变得不那么忧郁了。

“不是,我想是因为你很特别,明明只是一个留在纸箱里的梦,却可以这样跟我说话,很不可思议。我买过上千个梦,你却是第一个开口跟我聊天的角色。”不夜橙发觉自己正侃侃而谈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一个奇迹吗?”

“奇迹?”

“你买了几千个梦,我却是第一个可以跟你说话的人,所以我就是奇迹啊!”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不夜橙笑笑点头。

自从不夜橙无法好好睡觉之后,脾气暴躁的他,就变得特别少开口,找到买梦住梦的解套方法之后,他漫游梦境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惯了,回到现实人生里更是惜字如金。

而现在,面对一个虚幻到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梦中女孩,不夜橙一下子就觉得这样的对话非常有趣,对方十足不真实,就像跟一张贴在冰箱上的卡通贴纸对话一样,自己完全没有筑起心防的必要。

“我醒来之后,会记得你吗?”女孩问。

“我猜不会。”不夜橙抓抓头。

“所以你醒来之后,同样不会记得我吗?”

“不,我会记得你。”

“我不懂。”

“这是因为……”

不夜橙即时打住。

要跟这个女孩直说,她只是一个梦中的角色残影,只是一面镜子里的曾经反射,而不是一个正在做梦的人,或猫,好像有一点太残忍了。

“你没有过类似的经验吗?梦醒的时候,如果没有马上回忆,只要上个厕所,或是起床擤个鼻涕,刚刚梦里发生过什么几乎都会忘光光吧。你就会像那样忘了我。”不夜橙随口扯谎,不断抓头:“但我不算在做梦,我只是来观光的,所以……嗯,我有不忘记这个梦的特权。”

“虽然你在说谎,不过没关系。”

“……”

“你刚刚说你买了我的梦,又说我的梦早留在纸箱里了,所以,这个梦,应该是一个已经做完了的梦吧!”女孩的眼睛直视只有三步之遥的不夜橙,却没有一丁点被欺骗了的怒意:“所以我只是一个梦里的角色,一场回忆,不是一个真正在做梦中的人,或猫,对吧!”

“是。”

“你不用花时间哄我骗我,反正,我们就是相处一个梦的时间吧。”

“好的。”

不夜橙觉得女孩的直率很新鲜,女孩也觉得不夜橙的直承不讳很有趣。

太过好奇了的两个陌生人,不知不觉联手探索起这个梦境。

“在梦里可以做什么啊?”

“人的想像力没有限制,所以梦的样子也没有限制吧。我看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梦。”

“那我要天空出现一条大鲸鱼!”女孩大声向阴沉沉的天空许愿。

天空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厚实云层还是那个死样子,没有变成鲸鱼。

“你的鲸鱼不可能出现的,毕竟已经做完的梦就做完了,就固定了,就像一部拍好了的电影,每个角色每句对白都确定了,刚刚那个说要自杀的男人,他现在一动也不动,就是他的戏已经演完了。”不夜橙反客为主,介绍起她的梦。

“所以我刚刚跟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其实是我把以前说过的话,重新再说过一次的意思吗?”

“对啊,只有跟我说的话才是新的剧情。”

“那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啊?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还是我幻想出来的?”

“我不知道,都有可能吧。”

不夜橙说,天台的气氛很充足,百分之百是这个梦的主场景,远眺过去的高楼大厦,存在感非常稀薄,应该不是这个梦的延伸场景,而是梦的剧情辅助道具。

也就是说,不夜橙作为一个观光客,他可以试着离开天台去底下走走,顶多只是走到一片空白与虚无,转过身又能回到梦的核心场景,但只要女孩一离开这座天台,梦就会分崩离析——自己也会因此醒来。

“不过,说不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嗯,说不定不会,这个梦感觉很不普通。”

“就说我是奇迹了嘛!”

不夜橙耸耸肩,很干脆地跳下高楼。

依然有着坠楼的速度感,充满觉悟的不夜橙很快就落出了梦的想像力,撞在一片虚无苍白里,结果又重新出现在天台上。

“看吧,我可是经常出没在很多人的梦里,大部分我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哇!真不愧是梦耶!”

女孩惊呼,伸出手要与不夜橙击掌。

不夜橙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与女孩的手在半空中拍在一块。

啪!

跟刚刚那条飞在空中的绷带一样,女孩的手不只能够触摸,甚至还有些许的温度,存在感十足!

“我摸得到你?”不夜橙的震惊超越了迷惘。

“因为这是我的梦啊!”女孩有些得意。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不夜橙的表情变得很怪。

“就说我是奇迹了嘛!”女孩索性用力捏起了不夜橙的脸颊。

这一捏,不夜橙完全无法动弹。

他并非特别害羞的人,只不过,打不夜橙从事职业杀人这一行以来,好几年了,他已养成了低调的惯性,在执行任务时低调地计算怎么动手死伤最少,在日常生活时尽量不让自己被任何人记忆,没有多余的表情与累赘的动作,绝对不做令任何让人印象深刻的事。

低调可以保护自己长命百岁。

现在,一想到梦中女孩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虚拟角色,而是一个能够确实与自己交谈互动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的“拟真人”,靠自己那么近,眼神又完全不回避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不夜橙就浑身不自在。

“你的脸好烫。”女孩戳破:“被女生捏脸,你害羞了吗?”

“我不习惯跟陌生人靠得那么近。”

“这是梦,又不是真的。”女孩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说我讨厌。”

女孩嘿嘿嘿地爬上了水塔,示意不夜橙也跟着上来。

两人从这个梦的最高处,环顾着所有的想象。

“虽然我不知道把这个梦留在纸箱里的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觉得会跟刚刚那个要自杀的男人,说出那种可怕对白的我,应该是个很可怕的女生吧。”女孩在水塔上面蹦蹦跳跳。

“说不定是一个杀手。”不夜橙随口。

“杀手?有可能喔!”女孩感到兴奋似的。

忽然,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有些气馁地说:“不,不是,我这里有疤痕,我好像刚刚割腕自杀过,没有成功过,我本人一定是一个很忧郁的女生。”

“嗯,你刚刚的对白里也有提到过。”

“对耶!”女孩猛点头,随即吐舌:“我刚刚的确这么说过。唉呦知道自己的本人是一个这么笨的女生,感觉真的好糟糕喔!那我躲在梦里久一点再醒来好了,反正醒来一定很不快乐。”

不夜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对耶,我本人早就醒了,也走了,哈哈哈哈我倒底在说什么啊!”

不夜橙笑了。

“我不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任何事,所以没什么好聊的啊!换你说你自己了。你说你常常跑到别人的梦里玩,那,你本人一定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吧。”

“可以这么说。”不夜橙对寂寞这一点也没什么好自卑的,说:“不过我买梦,不是因为寂寞,而是,靠我自己睡觉的本事,我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梦。”

“……”女孩想了想,摇摇头:“听不明白。”

不夜橙看着这个有话直说的女孩。

看着,这一个奇迹中的奇迹,梦中世界随机乱数中的千万中取一。

对这样实际上完全不存在的梦中女孩来说,杀手三大法则又有什么意义呢?

低调不引人注意的生活惯性,又有什么自我保护的价值呢?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退伍后,到法国当了两年佣兵,回台湾后进了很高薪的私人保镖公司,很快的,就被一个黑社会老大高薪买去,当他的贴身保镖。”不夜橙指着左耳下方的凹痕,缓缓说道:“我的烦恼,就从那一天晚上开始说起……”

女孩宛若神父,耐心地听着不夜橙充满血腥气味的一路告解。

她听着不夜橙娓娓道来一个杀手的诞生,一个离奇的寻梦故事。

在梦里,彷佛有无限漫长的时间可以虚掷,让这两个陌生人叨叨絮絮。

虽然故事里躺了东一具尸体西一具尸体,她的脸上并没有世俗的道德评断,只是非常专注地倾听着,偶尔皱眉,偶尔睁大眼睛,偶尔发出夸张的惊呼声。

不夜橙当然从没有过这样地倾吐过关于自己的事,原本以为他会说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没想到正好相反,心无戒备的不夜橙把自己的过去说得又长又仔细。有时女孩插话询问细节,他也很有耐心地加以解释,就连自己如何杀人的计算过程,也都没有什么隐瞒。

对一个卡通贴纸需要隐瞒什么呢是吧?

“所以当了好几年杀手,到底查到了对你开枪的杀手是谁吗?”

“还没。”不夜橙此时倒不介意:“我想是时候未到。”

没有一个行业,比杀手这一途更迷信气运。

但实事求是的不夜橙,只相信因果,与计算。

只要他不死,另一个他也不死,在机率上迟早会遇到彼此,然后再给彼此一次互击的机会。

“其实,如果他当初没有开枪打你,你也不会到这里买梦,你不买梦,就不会在梦里遇到充满奇迹的我。看起来当初那一颗轰进你脑袋的那颗子弹,也不是那么坏嘛!”

“是吗?”不夜橙苦笑。

女孩从水塔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不实际存在的灰尘。

“这个梦的最后,我本来是要下楼的,下楼之后这个梦就结束了。是吗?”

“感觉是这样。”

“那你休息够了吗?”

“很好。”不夜橙伸了个懒腰,舒爽地说:“醒来后一定精神百倍。”

“那,你的故事说完了,我没有故事回报你,所以我要让这个梦结束啦!”

“好啊。”

女孩跳下水塔,打开顶楼往下的安全门。

离开前,女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感觉好寂寞喔。”

“……”

“帮我取一个吧!”

“我很不会取名字。”

女孩皱眉,嘟嘴。

“都相处了一个梦了,虽然不是朋友,但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有道理,但是,该叫她什么名字好呢?

一个只唤过一次,就不会再有意义的名字。

“代号A。”不夜橙的想像力实在很贫瘠。

“感觉像是要被你偷偷干掉的倒楣鬼一号的名字。”女孩瞪着他。

“那我再想一个?”被识破的不夜橙有点慌乱。

“算啦!没诚意!”

代号A的女孩倔强地转头,挥挥手,蹦蹦跳跳走下了楼梯。



(15)


好几天了。

不夜橙一直在跟踪一个与黑道勾结甚深的便衣警察。

杀警察不难,难的是杀单上的附加条件——这个便衣警察得赤裸裸死在新店市郊的一间私人赌场里,心脏部位被插入一把特殊的匕首。

这把匕首被放在牛皮纸袋里,连同目标的一叠照片一起附上,照片背后则写上赌场的地址,以及这个便衣警察接下来一个月的例行执勤时间。

这件事得回溯到七天前,冷清清的二轮电影院里,有点霉味的空调冷气。

“要处理的像是被虐杀。”经纪人晓茹姐的眼睛直视大银幕。

“赌场必须是第一现场吗?”不夜橙翻着照片,如往常一样提问。

“没有强调。但很难不是第一现场吧?”

“只是问问。”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没注明的地方都是弹性,特别注记的,都要加钱。”

不夜橙持续在昏暗的光线底下,仔细翻着资料。

“杀他前必须先把他的衣裤脱光,还是可以杀掉后再脱?”

“没说仔细,不过杀他前就把衣裤脱光显然很难吧。无所谓。”

“杀他之前可以先把他灌醉或下药弄昏吗?”

“不行,刚刚说了是虐杀,他得醒着挨刀。”

“除了心脏的地方挨刀,其他地方受一点罪应该没问题吧?”

“心脏那刀必须是致命伤,其他部位你看着办。”

“挪,这把匕首是从证物房里拿出来的吧?”

不夜橙打量着透明塑胶夹链袋里的匕首。

“我哪知道,记得自己的指纹别沾上去就行了。”

“只是问问。”

仔细看,这把匕首并非什么艺术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刀名厂杰作,但样式并非寻常,握柄有严重的磨损,刀锋也钝了,是一把有岁月的好家伙。

顾客指定要将这把匕首行刑般插在目标的心脏上,大概是想嫁祸给这支匕首的主人,或是嫁祸给有能力把这支匕首从某个特殊地方带出来的人。杀人是假,嫁祸是真……

不,应该不是想嫁祸。

是复仇。

想嫁祸的话,雇主不会指定把匕首留在目标心口,而是要在做事后刻意扔在任务地点的附近,再让人意外发现,这才是嫁祸。

把匕首留在目标的心口不拔走,硬生生就是想复仇,挑明了就是用这个象征信物弄死你。对,一定是这样。雇主指定目标得全身赤裸受刑,就是想侮辱这个便衣刑警,若是要惹怒看了这条裸尸会暴怒的某个谁。

这个复仇是一场杀戮的尾声,还是一场杀戮的开端呢?

“怎么?不说话?又在胡思乱想?”

晓茹姐打断他的沉思,将装了订金的纸袋无声无息地放入不夜橙脚下的背包里。

“多想一点前因后果,做起事来比较好计算。”

“前因后果知道得多了,下手不就婆婆妈妈。就做你该做的事,干净俐落不好?”

从晓茹姐没好气的表情看来,这番劝戒显然说了很多次。

“只是好计算,没有要同情的意思。”不夜橙淡淡地说:“我不是装圣人的料。”

“那就好。”

“……”

“看你的眼睛,血丝好像少了。”

“最近睡得还可以。”

“就说待在台湾做事多单纯,只是杀杀人,日子简单一点的好。”

微冷的黑暗里,晓茹姐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离开。

不夜橙一个人把不知所以然的电影看完。



(16)


任务就是任务。

一如以往,不夜橙花很多天在计算,如何在杀死最少人的情况下完成。

显而易见,这次的单子牵涉到了很肮脏的警局内斗黑幕,至于这个便衣警察在内斗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夜橙自然会在连日观察中慢慢摸清楚。

清楚整个幕后故事后,什么时机动手,该怎么动手,动手时该拖谁下水又不该牵扯谁进来,动手之后如何全身而退,才有全局了然的概念。

出国作事一向太消耗精神,每次回来都濒临崩溃。

不夜橙喜欢在台湾慢慢地跟目标耗日子,编故事,累了就去天桥下买梦。

他一直想着目标A,反覆回忆着那些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古怪对话……

话说,后来不夜橙再回到天桥下买梦的时候,那一个粉红色纸箱还在。

纸箱严重破损,结构松松垮垮,里头淡淡的体香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晓得多少个中年大叔躺过的严重狐臭。

不夜橙忍不住又买了一次,差点没给熏死。

然后又犯贱多买了一次。

只是在那个顶楼天台的梦中,梦的氛围薄了,忧郁的云层变淡了,湿润的空气变轻了,而那个目标A,也不再是目标A,变成了一个只会重复已经重复过很多次对话的角色女孩。

不夜橙冷冷地看着角色女孩演绎了没有生命的对白,与毫无温度的表情。

梦的尾声,女孩一转身下楼,就只留下不夜橙独自一人站在苍白的崩解中。

这似乎是可以想像的,奇迹结束。

虽然是意料中事,不夜橙还是难以失落。

“那个,之前在这个纸箱里做梦的女生,后来还有来过吗?”

站在刚刚睡过的粉红色箱子旁,不夜橙假装不经意地打呵欠。

“没。”

黑草男抽着烟,将已经严重破损的粉红色纸箱摔到草地上,点了火。

每天晚上,都会有好几个没有贩卖价值了的纸箱被这样烧掉。

虽然没有真正的依据,但看起来,火焰会根据这些梦的内容而有稍微不同的颜色。有的梦烧起来是炙热的大黄大红,有的梦带着淡淡的忧郁蓝焰,有些梦发出的火光里透着绿绿的妖魅,有的梦烧出白色的浓烟,有的梦烧出黑色的滚尘。

粉红色纸箱,连同里面稀薄到无法成形的梦,慢慢烧成了漂浮蓝色的灰烬。

“是吗?”不夜橙目送了目标A烧成了烟,试着面无表情。

烧成那个样子,应该不会痛吧?

毕竟只是一种幻觉。

“怎么那么多感慨?”黑草男似笑非笑。

“没,只是觉得有些对话很有趣。”不夜橙耸耸肩,微微皱眉:“不过,你可以帮我留心一下那个女孩子吗?如果你看到她来卖梦,帮我保留她第一手的梦,别让任何人给睡了。”

“……你爱上她了?”

“大概吧。”

不夜橙不想提到梦的特别之处,只好假装就是这么简单。

黑草男吹出了一大口烟,让人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如果她再来卖梦,我会稍微注意一下的。”



(17)


很明显是一个少女的房间。

房间很小,虽然不致于受伤,不夜橙仍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破掉的玻璃杯碎片,最后不得不坐在床上。床垫底下的弹簧回馈感扎实,真不愧是第一手的梦。

很难不引起他注意的,是满屋子东摆西放的小鱼缸。

床头边,电视上,塑料材质的音响上,全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鱼缸,只是缸里的小鱼全都无精打采,尾巴低垂,身体斜摆,好像生病了似的。

不夜橙深深一呼吸。

除了少女的香气外,梦的感受很浓郁,依旧充满了忧郁的气息。

房间门打开,走进来的,果然是目标A。

明明就只有两个踏步的距离,目标A却好像没有看见不夜橙,左顾右盼,好像在小小的房间里确认什么似的。

她打开冰箱,翻了翻微微发臭的垃圾桶,自言自语:“太忙了吗?”

被当成空气的不夜橙顺着目标A的眼神,在和室桌底下发现了一支手机。

“还是剑南出了什么事?”目标A看起来有些紧张。

她按了按手机,手机没有电,慌乱地插上电源线,拨出了电话。

急促的嘟嘟嘟声从听筒渗出,迅速蔓延了整个房间。

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电话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目标A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打给谁?”不夜橙试探性地问。

此时目标A终于看了不夜橙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又跑到我梦里了?”

不夜橙抖擞了一下,用力点点头。

天啊!这个梦境奇迹不仅还在持续,其角色意识还能连结到上一回的对话!

进入了几百几千个别人的梦,都不曾遇过类似的状况,要如何解释这种异象呢?

“打给谁吗?我……我不知道。”手机贴着耳朵的目标A摇摇头,却又忽然脱口而出:“王八蛋,死剑南,到底是在跟讲电话啊?”

“喔,剑南是你的男朋友吧。”不夜橙插嘴。

“我男友?”目标A一脸疑惑,随即切换成突兀的暴躁表情,一脚踢倒和室桌,怒道:“喂完了鱼再去找你算帐!”

不夜橙点点头,笑说:“看来,你还是得依照设定,把这个梦的剧本好好走完一次,才能好好跟我说话。”

“好像是这样呢。”目标A露出无奈的笑容,顺着既定剧本开始喂鱼。

目标A拿起柜子上的鱼饲料,小心翼翼洒进鱼缸里,接着清理略显污浊的鱼缸。

“真实世界的你,应该是一个很喜欢养鱼的人。”不夜橙感受着房间里的氛围。

淡淡的忧伤,弥漫不去。

“这些鱼好像都生病了。”目标A看着奄奄一息的游鱼,微微皱眉:“该不会是我害的吧?”

床边的地板忽然打开,一时金光四射,热闹滚滚。

一台扭蛋机从地板底下缓缓升起,还奏出热闹滚滚的小叮当卡通主题曲。

“这是怎样?”不夜橙感到好笑。

目标A走到扭蛋机旁边,蹲下,深呼吸,看起来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伸手一扭,一颗扭蛋落了下来。

小心翼翼打开扭蛋,是技安。

目标A万念俱灰,喃喃自语:“天啊天啊!干嘛是技安啊!为什么是技安啊!”

技安扭蛋不断从扭蛋机里一直一直一直滚出来,远远超过一台扭蛋机合理的容量,扭蛋海一下子就满到了脚踝的高度,一时间还没有停止下来的预感。

霎时,房间的气氛骤降到最低点,鱼缸表面似乎结冻了。

不夜橙不明究理,问:“抽到技安不好吗?”

目标A看着不夜橙,脸色从超级崩溃,慢慢转成有些迷惘。

“我也不知道,不过没有人喜欢技安吧?”目标A终于脱离了这场梦的剧本。

“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如果小叮当的故事里没了技安,也就不需要小叮当了,不是吗?”不夜橙耸肩,拾起了一颗扭蛋。

技安扭蛋海越淹越高,已经快到膝盖,房间里的负面情绪越来越高昇。

“不过现在这样也太夸张了吧?哪有可能扭蛋就这样一直跑出来啊!”目标A。

“我的经验是,过于写实的场景通常是记忆的直接再现,不管是情绪跟故事都很复杂,只能感受,无法分析。反而是忽然跑出超写实或超抽象的气氛,可以看成做梦者的潜意识具体化。”不夜橙把玩着手上的扭蛋,抛了抛:“现实世界里的你,很可能依赖扭蛋机去做一些类似占卜的动作,抽到特定的扭蛋会让你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差。就像现在。”

冷眼旁观了太多梦,连一本梦境解析的心理学书都不必读,不夜橙自有一套实务见解。

“用扭蛋来占卜?现实世界的我,好像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生耶。”目标A看起来有一点高兴:“所以抽到小叮当的话,我就会运气超级好罗?”

“大概吧。”不夜橙说:“运气不知道,至少心情会很不错吧。”

“那抽到宜静,我的恋爱运就会超强吗!”

“说不定只是提醒你该洗澡了。”

“抽到大雄说不定比抽到技安还惨!我不喜欢懦弱的人!”

“……可能是一种提醒你需要寻求帮助的求救讯号吧,如果是大雄的话。”

“看起来很可爱,不过,用占卜的结果决定一天的心情,我本人好像很没自信。”

“每个人都有弱点。”

“你的弱点呢?”目标A才说完,马上就自己接口:“啊!我想起来了,你睡不着!啊……不是!是你只能做同一个梦。”

“没错。”不夜橙苦笑。

“你好可怜。”目标A非常故意的泪眼汪汪。

“是非常悲惨。幸好我还可以用买的,到处参观别人的梦。”

扭蛋海持续上满,看样子是可以游泳了。

“对了不夜橙,你最近在做什么,还有杀人吗?”目标A神来一笔。

脱离了哀伤剧本的设定,目标A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女孩。

“正在研究怎么杀一个人。一个警察。”不夜橙毫无防备地说。

“连警察你都敢杀啊?”

“是一个不怎么好的警察。”不夜橙话才一出口,就觉得有点难为情。

不管是好警察还是坏警察,一旦收到了单子,就得好好把事情做完。

在杀人的专业上加入道德判断,只会徒增自己困扰。

并非每一个职业杀手,都像月那么乐意把十字架背在肩上。

只是自己为什么要在一个虚拟角色面前,下意识地保护形象?

这份介意有任何意义吗?

“你在梦里也可以杀人吗?”

“在别人的梦里,我就只是一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就是逛来逛去。”不夜橙顿了顿:“除了你。你是一个脱离剧本的角色,说不定我可以杀了你。”

“听起来好可怕,你怎么有办法把这么可怕的事说的那么自然?”

“我又不会真的动手。”不夜橙失笑:“杀了你,我就没有人可以聊天了。”

“梦以外的你,话一定很少吧,所以舍不得杀我。”

“嗯,本来就不多话,后来因为职业关系,人变得更孤僻。睡眠不好也是原因之一啦。”不夜橙像是想起了什么,强调:“最重要的是,杀了你又拿不到报酬,我可是职业杀手,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目标A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我,我看你,不夜橙也微微笑了。

岂料目标A一笑就笑了个不停,最后不夜橙也忍不住放开心怀哈哈大笑起来。

上次这么爽朗的大笑是什么时候了呢?

“那你这次打算怎么杀那个坏警察啊?”

“还不知道,如果没有别的杀手介入,时间充裕的话,我就慢慢跟踪……”

两个人一边聊着不夜橙最新的杀人计划,一边任凭技安扭蛋淹上了胸口。

明明整个房间充满了技安扭蛋的毁灭气氛,两个人却从容自在地继续聊着,不受低迷的梦境氛围影响,直到技安扭蛋淹上了嘴,两个人索性顺着越来越厚的技安扭蛋海,用力往上游,用水母漂的姿势继续说话。

“喂,你想认识梦以外的我吗?”目标A的脸半埋在扭蛋海里。

“我不善交际。”不夜橙看着越来越近的天花板。

“我想多知道梦之外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你去认识一下她嘛,再进来跟我说。”

“我真的没办法这么做。”

“因为你是一个个性小气的人吗?”

“太多秘密的人,不合适说太多话。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

“小气。”

两个人的鼻子都顶到了天花板,几乎无法呼吸。

幸好,梦里不需要呼吸是吧?

“梦以外的我,一定很不开心。”目标A在扭蛋海里勉强挤出声音:“应该是我那个男朋友害的吧?你刚刚说他叫什么名字?”

“剑男。”

不夜橙一说完,技安扭蛋终于涨满了整个房间,墙壁结构卡兹卡兹作响,天花板也弯曲上弧,最后终于爆炸四射。

梦的场景崩解瓦解,目标A与不夜橙瞬间下摔,坠落到一团烟雾缭绕之中。

不夜橙躺在纸箱里,抱膝看着天空。

蓝蓝的,香香的。

扭蛋海在周身挤压得吱吱作响的触感,还咬在耳边。

期待下一次梦见。



(18)


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那个便衣警察的生活很复杂,可以说,警察只不过是他的面目之一。

他吃喝嫖赌,放放高利贷,既为警察工作,也为黑道办事,黑白两道都知道他的身分,无所谓卧底不卧底,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家都爱卖他面子,令他得以在疏通双方关系之中得到种种好处。

不夜橙慢条斯理跟着他好几天,看不出谁非得他死不可,也看不出谁可以从这个便衣刑警的死亡中得到什么太了不起的利益,恐怕是遥远的爱恨情仇引发的杀机,而非钞票上的战争。

倒是在连续好几天的日夜跟监后,不夜橙仔细从他乱七八糟的生活习惯里整理出了理络。

这一间位于废弃食品加工厂里的黑道赌场,是黑道大哥啷当大仔罩的场子,夜夜笙歌,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帮会保安少说有六个,在里头一边玩乐一边控场的小弟随时都有十几个,完全不考虑杀光里面所有人的情况下,当然也不可能选在晚上动手。

白天的赌场,就连一条看门的狗都没有,监视器没一台运转,根本废墟。

答案很明显了。

在别的地方用指定的匕首干掉便衣刑警,再趁白天将尸体运到赌场。

在便衣警察的公寓动手,得死四个人。

在便衣警察的小老婆家动手,得死两个人。

在便衣警察第二个小老婆家动手,得死三个人。

在便衣警察回家的路上动手,幸运的话只要死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不夜橙决定这两天就动手。

在那之前,双眼布满血丝的他,有必要先睡一个好觉。

不夜橙来到天桥下。

黑草男坐在石墩上,依旧是重复不断重复的抽烟。

“最近那个女孩有来卖梦吗?”不夜橙左顾右盼。

“有啊。”黑草男指了指一个原本用来装电器的大纸箱。

“我要睡。”不夜橙松了好大一口气。

“等等,里面有人。”

不夜橙一怔。

“不是说要帮我保留的吗?”

“我是说,我会稍微注意一下。”

“什么意思?”

“我没有办法帮你保留梦。”

黑草男吐出白浊的烟气:“应该说,我无法帮你保留任何特定的人所做的梦。”

“……”

黑草男的声音少了一贯的轻挑:“纸箱国,没这个规矩。”

没这个规矩?

不夜橙的眉头渐渐锁紧。

“我有次来,某个作家不就预定了几个纸箱摆在他旁边吗?”

“那是梦的特殊交易。”

“特别贵的意思吗?”

黑草男摇摇头。

黑草男在烟雾缭绕中慢慢解释,纸箱国最一开始的规矩,是以梦易梦。

谁来到天桥下,在纸箱里留下一个梦,改天就能来这里睡另一个梦回去。

用秘密的绝对,交换另一个陌生人的私隐。一个梦,换一个梦。

后来交易的人多了,流动复杂了,有人只肯卖梦,有人只想买梦,才改用钞票当媒介,也才有同一个梦可以连续给不同的人,直到梦境稀薄到没有任何氛围可卖为止的现况。

唯有一个传统还是保留下来,无法用钞票替代,那就是“指定梦”的交易。

如果要指定一个梦只能为你保留,唯有,用非常珍贵的梦来交换。

这是纸箱国的核心价值。

“那个作家的梦境非常独特,评价很高,每回他一梦完,抢着要进去里面睡觉的忠实顾客都大排长龙,所以我当然接受他提出的特殊交易。”黑草男在烟雾里看不清表情:“他用他的梦,指定交换一个看起来脑袋有问题的古怪高中生,一个老是拖着超大行李箱走来走去的女人,还有一个在肩膀上养猫的年轻流浪汉的梦。他独占了这三个人最新鲜的梦,只有他梦过第一次,其他人才能接下去睡。”

不夜橙微微点头。

真是太可疑了,那个作家要的并非永久性地独占一个梦,而是最初的第一梦。

或许那个作家跟自己的遭遇有些相似?

“我没有梦可以交换。”不夜橙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只能每天晚上都来报到,碰碰运气吧。”黑草男不置可否。

不夜橙看向那个竟然错过了的大纸箱。

不由自主,捏起了拳头。

“自从我上次走后,那个女生还来卖过几次梦?”

“五次?应该是五次吧。”黑草男随口答。

“我错过了五次!”

黑草男不以为意,接着说:“五次。其中有两次都被这个胖子买了,他跟你一样,买了第一次,就拼命要跟我预购同一个女生卖的初梦。其他买过的三个人也一样,都希望能预购,这女生的梦很有人气啊。”

“……”

“怎么,那女生的梦特别香艳吗?”

“不。”

“今天就先别睡那女孩的梦吧,我挑另一个一手梦给你。”

“不。”

“你要等那个胖子梦完,马上进去同一个梦里面?”

“……不。”

不夜橙瞪着那一个大纸箱,整个人僵硬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坐下。



(19)


天还没亮,四下虫鸣。

当那个胖子从纸箱里站起来的时候,不夜橙远远注意到他的表情。

……意犹未尽。

胯下裤子上还湿了一片。

不夜橙不动声色,默默从后面跟踪了那个才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胖子。

一离开纸箱国,距离大型货车飞速来往的产业道路还有一段距离时,不夜橙已忍不住,快步向前,伸手重重搭上了胖子的肩:“喂!”

胖子一转头,吓了一大跳。

原本只是想开口问话,不夜橙却惊觉自己的拳头已架在胖子面前。

“回答我,你刚刚对那个女生做了什么?”不夜橙的声音比预期的还要粗鲁。

“你谁!”胖子吓坏了:“你干嘛!”

不夜橙一拳朝胖子的鼻子揍落,然后是一脚又一脚又一脚。

胖子被揍到整个人都傻了。

仅仅这么胡乱几下,却让暴怒不已的不夜橙感到比杀人还累。

“从现在开始,你买那个女生的梦几次,我就揍你几次!”

不夜橙气到连说话都忘了换气:“不!你只要敢再买那个女生的梦,一次!我就让你再也没有机会买梦!听清楚!”

“我……我刚刚……”胖子语无伦次,鼻血喷了满脸。

“听清楚!只要再一次!我一定做到!”

“我刚刚什么也没做啊!而且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到底是……”

“发誓!发誓你不会再买!”

不夜橙又用力补了一脚,胖子痛得哇哇大叫,痛到无法好好回答。

回过神的时候,满身大汗的不夜橙发现那个胖子已给自己揍昏,任何誓言都没法办法出口。幸好自己刚刚脑袋充血暴冲,一阵发泄式没有章法的乱打,不然招招要害岂不简单,胖子只得瞬间归西。

快步离开的时候,又是一夜无眠的不夜橙懊恼不已。

不是为了对一个普通人出手太重而懊恼。

而是,再这样下去,就不会只有这寥寥几个人知道那个女孩的一手梦非常奇特,只消有越来越多人在无意中买到,日后就会有越来越多人大排长龙抢着买,甚至抢着用自己的特殊梦去交换预购,尤其!尤其那个想像力卓越的作家迟早也会注意到的吧!

竞争者众,那样一来的话,要跟目标A再好好说一次话,不晓得还要等多久!

“不能再让情况恶化下去了!”

不夜橙下定决心。



(20)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这句话,就是纸箱国的写照。

黑草男看着这天桥下的芸芸众生。

晚上有人睡觉,白天也有人睡觉,当然时时刻刻都有人来睡觉。

对黑草男来说,日夜已无分别。

每个人都有故事。

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黑草男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黑草男来自哪里,拥有什么样的过去,又失去过什么样的人生。

在他之前,纸箱国便已存在。

过往纸箱国由谁掌管,历经几代,黑草男又是在何种际遇下被托付,在他之后又能传承给谁,无人知道。彷佛也无人问起,一点也不重要。

有人说,黑草男能够一眼看穿纸箱里的梦境。

有人说,黑草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有人说,黑草男是个通缉犯。

有人说,黑草男来自梦。

传说不值钱。

但谁的梦值多少钱,黑草男一句话说了算,没得讨价还价。

无数仲介交易过后的报酬,却从无线索,黑草男从中享用过什么。

不论寒暑,黑草男总是同一件陈旧的黑色皮衣,抽着气味廉价的无名烟。

只知道他时时刻刻活在遮掩一切的烟雾里,随时来买梦卖梦,都能遇着他。

今天。

即使是黑草男,也猜不透即将发生在天桥下的事。

一辆不断喷着黑气的银灰色破车,慢慢驶向纸箱国,停在铁轨旁。

不夜橙从驾驶座上走出来,直截了当地走向黑草男。

“?”吞云吐雾中,黑草男好像在皱眉:“停太近了吧?”

“我要卖梦。特殊交易。”双眼布满血丝的不夜橙,声音听起来很坚定。

很有,把握。

“交易那个女孩的梦吗?”

“交易那个女孩从此以后的,所有初梦。”

“你得拿出值得交换的梦。”

“值得。相信非常稀有。”

“你把握梦出那样的梦?”

“不是我。”

不夜橙往后指了指那辆银灰色烂车:“给我一个箱子,我要用车里男人的梦交换。”

黑草男从未听过这种交易。

“你不能拿别人的梦来交易。”

不夜橙的声音毫不退让:“他的命是我的,最后的梦,当然也是我的。”

黑草男没有想过这样的交易。

没有过,没想过,不代表不可以成立。

黑草男从堆了满草丛的纸箱里拖出一个,足以装载冰箱大小的纸箱。

不夜橙打开后车厢。

后车厢装了一个眼口都被胶带封住,手脚都给绑住,浑身赤裸的男人。

不论这个裸男是怎么被不夜橙给绑到这里来,总之,他再不可能好好离开。

裸男被不夜橙拉落地,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异呻吟。

不夜橙将裸男塞入大纸箱里。

“他这样动来动去,能好好睡吗?”黑草男好像在笑。

不夜橙蹲下,将约定的特殊匕首插入裸男的心口。

他插入匕首的位置、深浅、角度俱很微妙。

绝对拖延死神降临的脚步,却无庸置疑,绝对致命。

黑草男将纸箱从外面用黑色胶带熟练地封住。

“他大概能做一分钟半的梦。”不夜橙淡淡地说。

黑草男朝纸箱上头吹了一口白浊的烟。

没有风,烟气一时不散,若有似无包住了纸箱。

“一分半,人生中最后的梦。”



(21)


依照约定,便衣刑警的尸体终究还是给搬到了赌场里,赤裸,心口插刀。

虽然过程大费周章了一番,可相当值得。

将死之人的人生最后一梦,内容据说非常魔幻暴烈,梦境轮廓清晰,不管转到第几手都非常受欢迎,排队的买家络绎不绝。

不夜橙用这个死前最后一梦,预定到了一个,未来那女孩留在纸箱里的最初梦。

疲惫困顿的不夜橙,先花了几天时间跟一些钞票,将错过的女孩五个梦好好经历了一遍,虽然不是最初梦,里面的女孩只是一个照本宣科的剧本角色,不是古灵精怪的目标A,但仔细了解错过的剧情对未来与目标A的相处,还是必须的。

那个女孩的五个梦境里,充满了前男友剑南的种种恶形恶状。

剑南是一群小混混的老大,大坏事干不了,就是小奸小恶干不完的人渣。

剑南会打她,会对她咆哮,会对她颐指气使,会用言语羞辱她。

但每一次,女孩都忍不住原谅这个烂男人。

而每一次,象征运气的扭蛋机都会在最后一幕出现,喷出无止尽的技安扭蛋,用绝望感淹没整个梦境,直到整个梦境活生生给绝望涨破。

第五个梦,似乎出现了小小的转机。

再度抽到技安扭蛋的女孩,旁徨无助地走在阴暗的地下道里,盘算着自己是否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走着走着,遇到一间塔罗牌算命摊。

塔罗牌算命摊的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嘻哈女孩,她为穷途末路的女孩占卜,给了她一个小希望,预言女孩在今年生日的那一天,会遇到真命天子向她告白。

而女孩的生日,似乎就在隔一天。

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女孩笑了。

不夜橙在梦里也噗哧笑了出来。

冒那么大的危险,把便衣刑警拖到纸箱国来硬处理,就为了看这种偶像剧剧情?

话说,上次结束后,自己依旧收到了蝉堡。

原本以为自己在死神的领域里,已触犯了某种绝对的禁忌,在任务里,个人欲望大幅凌驾在自我克制之上,让不夜橙以为自己在决定于黑草男面前动手的那一瞬间,已失去了职业杀手的特殊认可。

可仔细想想,三大职业法则跟三大职业道德,其实都没有规定自己不能在别人面前杀人。

出于某种冷酷的直觉,总觉得在黑草男面前做那件事,没有任何压力。

而充满更多秘密的黑草男,似乎不会对不夜橙的秘密感到任何兴趣。

他只在乎能从不夜橙的手上,交易到什么样的梦境。

“这种纸箱,原本是拿来装哈密瓜的,大小适中。”

某夜,黑草男将一个深红色的纸箱拿给不夜橙。

纸箱散发出一股微呛的油漆味,表面的质地明显有刷痕,那红色是给漆上去的。

然后是一捆平常无奇的黑色胶带。

“拿到这里前,我有多少时间?”

“不知道,或许有几个小时的保存期限。”

不夜橙看着约三十公分立方体的红色纸箱。

从此以后,自己得将携带它的方式一并给考虑进去了。



(22)


今天的梦境氛围不同以往。

耀眼的阳光,刺得不夜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很久没有进入女孩的初梦了,心情理应很好,不夜橙却不免有些紧张。

当不夜橙察觉到,自己竟然会对一个不存在于真实世界里的虚拟角色的久别相逢,感到万分焦虑的时候,不夜橙不禁自嘲地苦笑起来。

远远的,他看见目标A甩着朝气十足的稻穗颜色短马尾,清澈的大大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有朝气的淡淡雀斑,微翘的上嘴唇,脚步轻盈飞扬。

目标A与不夜橙擦肩而过的时候,手里拿一颗小扭蛋。

“嗨!”不夜橙装做若无其事,主动打招呼。

“喔!”目标A脚步停了一下,瞪大眼睛:“你总算来了!”

“生日快乐。”

不夜橙看着她手中的扭蛋,是小叮当,难怪她今天看起来心情超好。

“生日快乐?对了,上一个梦的剧本好像真的是这样说的……”

目标A继续往前走,顺着梦境剧本既定的演绎路线走下去。

不夜橙陪着。

“不过说什么生日快乐啊!你怎么那么久才来找我啊!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的好几个梦,进来的人都超烂的!”目标A把玩着扭蛋,一边生气的说:“超烂!霹雳烂!无敌烂!宇宙无敌烂烂烂!”

“他们欺负你吗?”不夜橙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却耳朵已经烫了起来。

“他们一发现我跟其他梦里的人不一样的时候,每个人都想强暴我!超差劲的!”

“……”不夜橙深呼吸。

“问我——然后呢!”目标A提高音量。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就跑给他们追啊!躲啊!找不到地方躲就继续跑啊!反正他们又不能控制我的梦,我只要想办法跑到梦的时间结束了,他们也拿我没辙。梦里不会累,不过一直跑跑跑真的很无聊!我就只能存在一个梦的时间耶!为什么要花时间在逃跑上面啊!”目标A气呼呼地说:“反正!都是你不好啦!”

松了一大口气。

“以后不会有人这样对你了。”不夜橙沉声保证:“我会保护你。”

忽然,目标A整个大摔倒。

不,不是摔倒,是被撞倒!

“吼呦!一秒前你才说会保护我!”坐倒在路上的目标A怒视不夜橙。

不夜橙还来不及反应,梦的剧本设定瞬间启动。

目标A马上朝将她撞倒的……一头大趴趴熊,不,一个狼狈的男孩,怒气腾腾地大骂:“哪有人这样走路的啊!”

“不好意思,我刚刚在练凌波微步……”男孩歉然,弯下腰想一手将目标A拉起。

目标A皱眉、用力拍掉男孩递出的手,将刚刚遗落的小叮当扭蛋拾起,小心翼翼吹着上面的灰尘,好像十分宝贝似的。

目标A站起来,就要离去。

男孩的表情像是灵机一动,随即打起精神。

“同学,你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吗?”男孩叫住目标A。

“大自然?”目标A转头。

“大自然?”不夜橙的头也歪掉。

“阳光,空气,水,生命三元素那个大自然。”男孩比出胜利手势。

“你在讲什么五四三?”目标A的头歪掉。

不夜橙大笑:“对啊,你在讲什么五四三?”

“大自然很奇妙,总是先打雷后下雨不会先下雨后打雷的,所以我们这样邂逅一定有意义,虽然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不打紧,国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一起研究研究。”男孩乱七八糟地说完,最后还不忘露出灿烂的白痴笑容。

目标A却愣住了。

“在你生日的时候,会遇见一个真命天子,向你告白。”

前一个梦里,阴森地下道的奇妙预言撞进目标A乌云重锁、堆满技安扭蛋的脑袋中,发出粉红色的幸福光芒。

目标A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那手铐反射的阳光刺得男孩别过头去。

“手铐?”不夜橙失笑,这是什么超展开啊。

却听见喀擦一声。

男孩感觉手腕凉凉的,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跟目标A的左手铐在一起。

“手铐?”这下换男孩的头歪掉了。

“全名是,爱的小手铐。”目标A认真地说。

不夜橙又笑了,等一下既定的梦境剧本结束后,一定要认真取笑她这个超卡通的举动。

“喂?我刚刚做的只不过是无聊男子的爆无聊搭讪,又不是性骚扰,没必要把我铐进警察局吧!”男孩哭丧着一张脸,就这么被目标A拖着走。

路上行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让那男孩很想死。

“我叫小雪。”目标A回头笑笑。

不夜橙震了一下。

原来,她叫小雪啊。

小雪……

目标A也看了不夜橙一眼,像是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小雪同学,可以停一停听我说句话吗?”男孩苦苦哀求。

目标A依言停下脚步,用很稀奇的表情看着男孩。

男孩这才看清楚女孩的模样。

“干……干嘛?”男孩有些呆掉。

不夜橙皱眉:“你不是要说一句话吗,还说什么干嘛呢?”

“我在等你的名字。”目标A看着男孩手中的趴趴熊。

“阿克。”男孩感觉很别扭。

“阿克,我们不是要去看电影、吃饭,最后还要一起研究研究邂逅的意义?”目标A蹦蹦跳跳,活力十足。

“邂逅……的意义?”那个叫阿克的男孩瞬间呆掉。

“就大自然很奇妙那个啊?”目标A一直笑啊笑的。

“不会吧,你是认真的吗?”阿克有点晕眩。

“蜘蛛人听说很好看。”目标A想了想。

“喂,我要上班,而且我今天要……”阿克举起趴趴熊,奋力挣扎说:“送一位朋友生日礼物啊!”

目标A愣了一下,却笑得更开心了。

“谢谢你。”目标A顺手拿过趴趴熊,在它的黑眼圈上亲了一下。

“谢什么?这只熊又不是给你的,是要给……”阿克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

“祝我生日快乐啰。”目标A用力搂着熊,兴奋不已。

倾刻间,梦的齿轮悄悄而止。

马路上的一切剧本细节都暂停了,天空落下数以万计的小叮当扭蛋。

叮叮当当,叮叮咚咚,空气里弹跳着幸福的气息。

“哈!这位真命天子真是准备周到呢!”

目标A看着好大的一只布偶熊,抛着抛着,抛向了不夜橙。

一把接住了比小孩子还大的熊玩偶,不夜橙走向前。

“原来你的名字叫小雪。”

“好女生的名字,不过你还是叫我目标A好了,我喜欢你帮我取的名字。”

“就跟算命说的一样,今天确实发生了很好的事。”

“所以你认为,这个看起来傻不隆冬的男生会是我的新男友吗?”

那个叫阿克的狼狈男生,就静止在两人的旁边,表情惶恐,好像被雷劈到。

“至少会是你人生的新故事。”

“这个男生看起来好笨,如果小雪的真命天子是他,小雪真的好倒楣喔!”

“我倒觉得,看起来虽然傻了点,但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比那个剑男好。”

“跟那个剑男比!标准也太低了吧!”

“也是,哈哈。”

“其实我觉得,在梦之外的自己好可怜,很不坚强,整天靠抽扭蛋预测一天的运气,也真是有够瞎。就算让她误打误撞碰到一些好事,恐怕也很难一直持续下去吧!”

“干嘛这么贬低自己。”

“我不知道梦之外的自己,跟梦里的自己,有多少差别,你又不帮我去认识。”

“……我不擅长交际。”

两人淋着滂沱而下的小叮当扭蛋雨,简直像个幼稚园小朋友的梦。

“喂,所以到底为什么隔那么久才来?”

“说来话长。”

“长什么长?这场扭蛋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呢!”

不夜橙娓娓道来。

目标A有些惊讶,原来纸箱国的规矩这么严格,而不夜橙还为此杀人装梦。

“专程把人载到纸箱国来杀,这样不怕被发现吗?”

“只有黑草男知道的话,总觉得……怎么看,他都很合适那样的场景。”

“如果有一天,你得杀一个超级大胖子,但装不下后车厢的话,那怎么办?”

“好像不需要烦恼。”不夜橙搔搔头,解释:“后来黑草男给了我一个红色纸箱,大概装得下一个头,这么大,据说之前是用来装哈密瓜的,不过给漆成了红色……”

“你要把头砍掉啊!”目标A大吃一惊:“太恐怖了!你好恶心喔不夜橙!”

“不是不是……”不夜橙竟然开始慌张起来:“黑草男是要我直接把箱子套在对方的头上,这样好像也可以把梦装回去纸箱国。”

“所以不一定要把人带去天桥下,才能卖梦吗?”

“红色纸箱好像有些特殊。”

不夜橙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红色纸箱本身很特殊,还是人在凶死之前的最后一梦,意识太浓烈鲜明,才有机会从别的地方装回来纸箱国还不致于令梦境消散。

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这个方法也行不通。

“所以你没有把人的头砍掉过吗?”

“……没有。”

不夜橙回答的有些心虚。

不是因为他砍过人头却说了谎。而是,如果有一天雇主的任务要求清单里,希望他能砍掉目标的人头,他恐怕也不会多想。毕竟一个人死掉之后,就是一具没有感觉的尸体,把头砍下来,好像是也职业杀手不该拒绝的服务项目。

“那人死之前的梦,是不是特别恐怖啊?”

“我不知道,我自己没有买过来梦看看。”不夜橙坦承:“他们的死,是我的工作内容,但我从来不去想他们快死的时候在想什么,总觉得,那种多余的思考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也不关我的事。所以他们的最后一梦,我也不想体验。”

“喔,有道理。”目标A仔细打量着不夜橙,说:“幸好你不是可怕的人。”

“不是可怕的人,但杀手……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夜橙很坦然。

目标A在阳光下跳起舞来。

不夜橙笑笑地看着。

“不夜橙,你不是好人,但你是我朋友。”目标A笑嘻嘻,旋转又旋转。

“嗯。”不夜橙手中还是拎着那头大趴趴熊。

“我也不是好女孩,甚至,我不存在。”目标A持续着快乐的旋转:“但我是你朋友!”

“嗯。”不夜橙点点头。

“你为了跟我见面,很努力,我觉得很高兴喔!”目标A飞跃起来,在半空中带起一股梦境尾声的气旋:“以后我还想多多看到你,跟你说说话。”

“好。”

不停旋转的女孩,身影渐渐在满天落下的小叮当扭蛋雨中,变得越来越稀薄。

“梦结束的时候,你都到哪里去?”不夜橙朝天空大叫。

“我也不知道喔。”目标A消失。

梦结束。

但,希望……

梦不要从此结束。



(23)


镜子被雾气饱满。

艾琳,事业心旺盛的补教界女强人,不晓得今天晚上会死。

她一如往常地泡澡。

视野绝佳,看得见远处的树海,还有轮在树海之上的明月。

她觉得人生一切苦尽甘来,十分美好,就像放在浴缸旁的那杯红酒。

蒸热的雾气顿时散出一大半。

原来是门打开了。

一个男人,一个手上拎着红色纸箱的男人,静悄悄站在门口。

“对不起,想请你做一个梦。”



(24)


办公室的灯还开著。

康镇,协助都市更新案的地政课课长,不晓得今天晚上会死。

他一如往常独自喝酒。

口感醇美,喝得到来自异国酒庄的风情,还有建立在远比口感更迷人的价钱上。

他觉得事业无可限量,蒸蒸日上,整个城市的土地名目都任他乾坤挪移。

走廊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谁呢?

一个男人,一个手上拎著红色纸箱的男人,静悄悄站在门口。

“对不起,想请你做一个梦。”



(25)


码头的灯塔还亮著。

清风哥,七天前还是新竹一个剽悍堂口的堂主,不晓得今天晚上会死。

他一如往常地抽烟。

没有感觉,只是一种戒不掉的恶性排遣,还有隐藏在烟味背后的无奈疲倦。

他感到前途茫茫,就因为一个女人,弄得整个堂口四分五裂甚至还得偷渡跑路。

前方引路的手电筒忽然灭了。

那是什么暗号?

一个男人,一个手上拎着红色纸箱的男人,静悄悄站在船边。

“对不起,想请你做一个梦。”



(26)


车外的雨还是一直下。

华董,积欠了三百个员工退休金的纺织厂老板,不晓得今天晚上会死。

他一如往常地压着身旁女伴的头。

唇感可以,感觉得到她很拼命干活,每一笔花在纵欲上的钱都十分值得。

他知道人生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今天不弄死你明天就轮到我被作贱。

一阵哆嗦后精液顿时射出大半。

前座的司机忽然倒下。

一个男人,一个手上拎著红色纸箱的男人,静悄悄坐了进来。

“对不起,想请你做一个梦。”



(27)


红色的小纸箱,一个一个被送到天桥下。

红色小纸箱先是放在大纸箱里,沉淀下一个又一个恐怖到无可名状的梦境。

然后红色小纸箱被扔到一旁。

原本拿来装大型电器的大纸箱,却渐渐从里面透到外面,给染成了血红色。

血红色的,凶梦。

一开始,凶梦奇货可居,抢梦的人络绎不绝。

直到有人亲眼看见,那些装载了凶死梦境的纸箱,会动。

会动。

一说是灵魂。

一说是作祟。

又说是临死前的意念太强。

当然也有人说是鬼扯。

然而,有件事绝非鬼扯。

某一个人,在某一天,带了某一个朋友,来到天桥下,说要买一个很色很色的梦,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某一个朋友满怀期待地躺进了红色纸箱。

一个小时后,某一个朋友在纸箱里惨叫屎尿齐出挣扎崩溃拳打脚踢。

直到纸箱整个破掉,他才像丧尸一样抓狂地摔了出来,而他疯狂爬行在地上的双手手指,沾黏着自己破碎黏稠的眼珠,而他究竟在梦里承受过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辈子连将一汤匙的饭送进自己嘴里,都办不到了。

那些围绕在红色梦境周围的诡异传说,终于令那些梦,成了真实的诅咒。

很多只想在梦境里寻求一点温暖的人,完全不敢尝试。

有人在梦里疯掉。

有人试图将恐惧当做怪兽来驯服,或者,驯服自己。

古怪的坏消息传了出去,渐渐引来了一群跃跃欲试的,自认特立独行的人。

他们称自己为,恶梦冲浪者。

有一种自居“精神意念上的极限运动者”的意味。

恶梦冲浪者里,有几个上市上柜的大公司老板、社会议题的网路社群意见领袖、敢梦敢冲的鹰派社运人士、当然也不乏黑道里想进行颠覆改革的几个年轻面孔,他们在做梦之后还会一起开会讨论梦中的困境。

他们开始竞标第一手的,红色纸箱里的凶梦,希望借由体验到百分之百的巨浪恐惧,好提升在真实人生里的抗压性,学习如何在极端的情绪险境中都能保持理性,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红色凶梦的能量强悍,完全显现在纸箱的颜色上。

第一手的凶梦令纸箱鲜红欲滴,即使被梦过十几手,都还残存着基本的微波能量,纸箱的颜色还是透着淡淡的暗红,此时的梦才有恶梦冲浪者之外的一般人敢去体验看看。

直到红色完全褪去后,黑草男才会将纸箱烧掉,有很多人都看过,焚烧中的凶梦纸箱会发出疑似人的痛苦哀号,或剧烈的喘息声,并在火焰中吞吐成血红色的浓烟,妖异得莫可名状。

都是传说。

也都不是传说。

黑草男是无所谓。

对活在烟雾里的黑草男来说,有人愿意买的梦,就是有价值的梦。

唯有梦的交易与繁衍,才能让纸箱国在真实与虚无间……

幽幽地,摆渡出一条生存之道。



(28)


海带,笋丝,豆干,卤蛋,烫青菜,鲨鱼烟,嘴边肉,赤肉卷,皮蛋豆腐。

“记者目前在林森北路的某邮筒前,为您持续报导近一年来横行台北地区的邮筒怪客消息,邮筒怪客在一个多月前消声匿迹后,今天晚上又再度犯案,从镜头可以看见邮筒呈现半焦黑的状态,虽然消防人员紧急灌水抢救,但里面的信件仍付之一炬,警方表示无法判断是否是同一人所为,或是经过模仿的犯行,警方正式图调阅附近便利商店与社区监视器观察是否有可疑人士——”

路边的小吃面摊,老板一边大火炒鳝鱼,一边瞥眼看电视新闻。

“烧邮筒……烧邮筒……邮筒到底有什么好烧的?比起这个奇怪的邮筒怪客,我们的工作正常多了。”九十九点了一桌子小菜,大快朵颐着。

“的确。”不夜橙看着电视,筷子跟嘴巴没有停下来。

这个烧邮筒的怪人,不晓得是精神病发作,还是跟朋友打赌赌输了,没事就去烧烧邮筒,到底想干嘛啊?就连不夜橙也难以理解。

老板将一盘炒鳝鱼胡乱放在桌上。

“最早……好像去年这个邮筒怪客就出来了,应该还记得吧?就圣诞节的前夕的样子,他连续烧掉了五个邮筒,把一大堆人家都还没收到的圣诞卡都烧掉了哈哈哈哈,真是有够愤世嫉俗的啊!”九十九哈哈大笑,看起来心情很好:“上次烧圣诞卡,这次不晓得是要烧什么?搞不好是中学生要烧成绩单!”

“是有可能。”不夜橙莞尔。

“最近看你,话虽然变少了,精神好像不错,胃口也不错。”九十九嘴巴里都是东西,话说得含含糊糊:“睡得还好吧?”

“很好。”

“很好,很好是很好。”趁着一股大吃大喝的气势,九十九乾脆把话说直了:“不过我听晓茹姐跟邹哥说,你最近有点反常,一直跟大家讨工作,怎么,各方面都没问题吧?”

“只是想多做事。”不夜橙莞尔,果然还是传出去了。

“造孽啊你!”

“不敢。”

“那,现在有张单子,要去一趟上海,价钱很不错,再加上一张在成都的单子,一口气搞定的话对你非常划算。”九十九顿了顿,戳起半颗卤蛋送进嘴里:“如果你肯让我聘一个鬼子帮你,调查的工作就少一大半,你只要专注在该做的事情上,很快就回台湾了。”

说到鬼子。

不夜橙一直无法理解鬼子为什么可以在杀手的世界里存在。

虽说杀手是一份工作,但夺人性命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今天杀人,明天被杀,职业风险本身已无法估计,却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实在是非常不合理。

“那还是不了,我现在只接台湾的案子,还请你多多介绍。”

“也是,睡眠第一。”

两个大男人把桌上的小菜全部一扫而空。

九十九起身结帐,顺手用力拍了拍不夜橙的肩膀。

“保重了朋友,多做事很好,不过千万要记住,事事小心——千金难买运气好。”

“知道了,千金难买运气好。”

九十九离开。

不夜橙的手上多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



(29)


目标A的一连串梦境,进行得非常有趣,非常调皮任性。

不断往前推进的剧本里,那个叫小雪的女孩,强制那个叫阿克的男孩,与自己谈了一场古灵精怪的恋爱。四角恋爱——表面上的。在小雪的恣意妄为里,恋爱,从来只是她跟阿克之间的事。

小雪是一个无法用常理分析的女孩,简直是都市传说,完全是妖怪,她随身携带爱的小手铐,好将阿克牢牢铐在自己身边,不让其逃走,这当然也造成了喜欢阿克的另一个女孩很深很深的误会。

面对小雪妖怪等级的任性,阿克始终保有超写实的逆来顺受,喜欢打棒球的他,偶尔也会勉为其难带小雪一起去打击练习场打棒球。阿克挥棒的时候总是豁尽全身力量,那种要不就连球的边边都擦不到,要不就轰出全垒打的笨蛋气势,深深吸引了小雪。

当阿克与小雪打完棒球后,剧本结束。

目标A马上将球棒扔向不夜橙。

不夜橙接住。

“不夜橙,你很会打棒球吗?”目标A挑眉。

“没这样打过……球。”不夜橙掂了掂球棒,倒是又用它来打爆过谁的脑袋。

“那我们来比赛!”

“好啊。”不夜橙试挥了几下,只要把飞过来的球当做是人头就行了吧。

“输的人要怎样?”

“你自己说好了,反正我是不可能输的。”不夜橙认真地说,随意挥棒。

“可恶!”目标A咬牙切齿,挥棒。

两个人就在梦里较劲了一百多颗球。

挥棒,挥棒,挥棒。

挥到梦境结束。

梦的剧本,沿着真实人生里的脉络不断开展下去。

声称自己的房间被房东断水断电,小雪便强制性地搬进了阿克的租房,牙刷,毛巾,换洗衣裤,一缸缸生病的小金鱼,通通都进驻到阿克的小房间里。

就像活生生的妖怪一样,晚上小雪在阿克房间里捣蛋肆虐一番后,隔天早上,阿克一睁开眼睛,小雪就会消失无踪。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阿克?”小雪突然爬下床,推了推阿克。

“冲虾小?”阿克实在不想睁开眼睛,白天的工作实在是太累了。

“我喜欢跟你说话。”小雪笑嘻嘻的。

“嗯。”阿克的脸还是埋在枕头里,但手指却高高竖起大拇指,表示“知道了”。

“我们真的在一起好不好?”小雪又推了阿克一下。

“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阿克毫不留情地说,竖起食指打叉。

“我看过有句话说,恋爱是一种,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可以加倍,忧伤却可以减半的好东西,如果我们可以在一起就好了,立刻就可以变得很快乐,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但就跟你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要快乐加倍也是跟她一起加倍,要把忧伤对半也是跟她一块平分。”阿克困倦至极:“打住了,不跟你聊了,你刚刚跟我去打了两百多球,你是铁金刚啊都不会想睡觉?”

“我才想问你,你怎么舍得睡觉?”小雪嘻嘻。

阿克翻身而起,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电筒照着小雪。

“干嘛?照得人家好羞。”小雪脸红。

“羞个屁啦,我是想确定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影子。”

阿克切掉手电筒,倒下又睡。

咚。

梦境剧本的齿轮渐渐停止转动。

“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好笑喔!”目标A看着一动也不动的阿克。

这个男孩的房间跟人生,以及最重要的恋爱,通通被自己搞得一团混乱。

“你是他的灾难。”蹲在床边的不夜橙也哈哈大笑:“毫无疑问。”

“你觉得他适合我吗?”

“我不是很懂恋爱。”不夜橙抓抓头:“但说过了好几次,总之他比剑男好。”

“你是大叔了,怎么不懂得恋爱?”目标A拿起阿克的手电筒,照了照不夜橙的脸,贼兮兮地说:“你该不会没有交过女朋友吧?”

“……我不善交际。”不夜橙皱眉,故作镇定:“但,年轻的时候也谈过几次,应该可以勉强称为恋爱的感情。”

目标A眯起眼睛,那表情,完全是——审问。

“勉强?勉强可称恋爱的感情?”目标A加重语气。

“有上床。”不夜橙慎重其事地强调。

“有上床,你强调这个是要证明什么?”目标A的眼睛越靠越近。

“证明感情有到一种阶段。”不夜橙被挤兑得有些呼吸困难。

“你几岁了不夜橙?竟然想说上床可以证明什么……什么阶段?”

“三十八。”

“天啊你好老喔!”目标A一阵夸张的惊呼:“你好老喔好老喔!”

“……对不起。”不夜橙好像有些支撑不住了。

就只能放任目标A在旁边鬼吼鬼叫了一番,不夜橙表情很无奈,却又暗暗好笑。

“不过啊,这个阿克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那个女生感觉也很喜欢他,互相看对眼,但我一直从中捣蛋,我是不是很坏啊?”

“你……应该说,梦之外的那个你,很喜欢阿克。”不夜橙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在梦之外的世界里,我常去一间咖啡店,有一天,咖啡店里店员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什么话?”

“爱情,不谈愧疚。”不夜橙复述这种小情小爱的句子时,竟然感到脸红。

“爱情不谈愧疚?”

“我听到的时候觉得满有意思的。你喜欢一个人就喜欢了,原因什么的,可不可以什么的,跟别人解释再多,也不会就从喜欢变成不喜欢吧,即使是那个叫阿克的人,也不能不准你不喜欢他吧。”不夜橙顿了顿,说:“应该是这样。”

“哇!你明明就很懂恋爱嘛!”

“……我只是复述别人的话。”不夜橙别过头去。

“所以,我应该尽全力把这个男生给抢过来!对不对!”

“这好像不是你能掌控的,是梦之外的你决定的吧。”

“那我们一起帮她加油吧!耶!”

一个梦又结束了。

一个梦又开始了。

小雪倒在阿克的房间门口,发烧了,像一头熟透的鱼。

“阿克,帮我治好我的病。”小雪虚弱地说。

“别说话了,有力气说话不如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病才会好得快。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打棒球。”阿克手忙脚乱照顾着小雪。

“烧一下子就退了,但我另一个病却很不容易好。”小雪的声音越来越细。

“什么病?”

“缺乏幸福的病。”

“胡说八道。”阿克不想答理。

“不帮我治好,那我要一直发烧,你去上班,我就洗冷水澡,脱光光在床上让它继续烧……”小雪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最后阿克还是背着快熟透了的半昏迷小雪,冲到医院急诊打点滴。

梦境剧本在阿克湿透了的背上结束。

“梦以外的我,好像不依赖人就会死一样。”目标A跳下阿克的背,有点不服气地手叉腰:“有时候,我实在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没办法改变那样的她。”

目标A开始乱踢马路上的铝罐,踢向不夜橙。

“梦以外的你,喜欢任性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男生,尽管他还没对你动心,也阻止不了你喜欢他。”不夜橙用脚挡住飞射过来的铝罐,将它踢了回去:“我想,你发烧了,还特地跑去他家门口烧给他看,昏倒给他看,也是在为自己的恋情助攻吧,算是前后不矛盾。”

“但是我看起来好懦弱。”目标A一脚停住铝罐,反脚又勾回给不夜橙。

铝罐踢歪了,不夜橙往左跑了两步才将铝罐踢回。

“有困难的时候,找喜欢的人帮自己的忙,一点也不懦弱。”

“……是吗?”目标A犹豫。

“是。”

“所以我不必讨厌自己?”

“我觉得,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给自己喜欢的人看,是一种……特权吧?其实还满可爱的。”不夜橙耸耸肩:“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好!”目标A似乎下定决心,用力将铝罐踢出。

一个梦,又结束了。

又一个梦,开始了。

梦里的世界,他真心喜欢。

不夜橙与目标A无话不谈。

秘密对他们之间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没有保存的价值。

他们拥有的不多,仅仅是永远也不知道梦境何时结束的当下。

梦里的场景有多大,他们就走多远。

有时嬉笑打闹,有时仅仅是愉快而优雅的沉默。

在梦之外,他仅仅是一个不断计算杀戮方程式的杀手。

不夜橙在梦里的世界说越多话,在梦之外的世界,就越来越沉默。

他并非分不清楚梦与现实的边界。反之,不夜橙竭尽所能地区分。

他好几次眼睁睁看着那女孩睡进纸箱里。

也好几次看着她从纸箱里睡眼惺忪起身。

他与她像陌生人一样错身而过,彼此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更没有回头。

现实世界里,他们无话可说,素昧平生。

在梦里,他与她却无话不谈。

他觉得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然后,小雪烧起了邮筒。



(30)


“你……烧邮筒?”

不夜橙整个大傻眼,站在阿克后面,看着小雪将一个伫立在街角的邮筒点燃。

笨蛋阿克更是完全呆掉。

暂时脱离剧本的那个瞬间,目标A也怔住了,对不夜橙吐了吐舌头。

“你就是邮筒怪客!”不夜橙竟然在大叫。

“我怎么知道啊!”目标A也很失控。

梦里整个城市的几百个邮筒,同时都烧了起来,粉红色的烈焰冲天。

风景明信片、情书、广告单、信用卡帐单、水电帐单、卡片,全都被火焰带上半空,烧成一片片金黄色的火蝶,越烧越飞,天空被滚成了淡淡的鹅黄色。

小雪对阿克伸出手。

“牵我,我就讲为什么烧邮筒的故事给你听。”小雪晃着手,笑嘻嘻。

不夜橙笑了。

希望正在扮演小雪的目标A,也能即时接到他的鼓励。

“什么故事那么好听,一定要牵你才肯讲,我可以不听啊。”阿克感到好笑。

但还是牢牢牵住了小雪的手。

“真好握,应该去卖女生的手的,一定赚死。”阿克大吃一惊。

妖怪小雪的脸却难得的红了。

“他是我错过的,第一个好球。”小雪轻轻咬着下嘴唇。

场景穿梭。

更遥远的记忆碎片从底层溶解而出,在小雪的旁白里重新组合成新的梦境。

..........................................................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第一任男朋友是我的高中老师吧?

他有张清秀的脸庞,喜欢穿烫得直挺的衬衫,胡子总是刮得乾乾净净,笑起来斯斯文文的,跟阿克你不一样。

可惜,他除了拥有我之外,还有个老婆,一个两岁大的儿子。

别用那么惊讶的表情看我,事情爆发时学校更惊讶,几乎要立刻将我退学。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没跟我讨论就在第一时间辞职了,要我好好待在学校继续念书,不要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学校也因为他的果断处理没将我退学。

他说,他要带着老婆跟儿子,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东部重新开始。也许是宜兰,也许是花莲,总之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

我没有怪他,因为他从来没隐瞒过我他有老婆孩子的事实。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这个理由就跟所有第三者用的借口一模一样,但这个借口却无比真实。每天放学后,跟他一起牵手逛街、吃饭、喝咖啡、看电影,是我高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这段爱情的愕然结束,我不后悔,因为他是上帝投给我的一个大好球,只是我的棒子还握不稳,呆呆的,就这么看着他走,一句话也舍不得说出口留他。

当时我年纪小,但我已隐隐感觉到,女人只要一开口留住男人,就是这女人最不讨喜的时候,完全失去让男人留恋的暧昧空间。我要他记住我,在抹消不去的记忆里继续喜欢我,那样已足够。

他走之前,打了通电话给我,让我很开心。他说虽然分手已成定局,但会每个月寄信给我,告诉我他经历的生活,让我知道他的人生已镶嵌了我的永恒存在。

可是,我从来没有接到他任何一封信。

我每天都在等待,每天都站在邮箱前发呆。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次我经过邮筒前,都会忍不住幻想,当他路过邮筒时,会不会想起应允过我的事。如果没有想起,当初为什么要说那句话让我期待。如果想起,又为什么不做?

我想,他说了个善良的谎。

但我一直没有搬家,因为我怕他突然寄信给我,我却收不到。

期待只要一有了起点,就很难亲手结束。

你说,也许他是要忘了我,才能真正重新开始生活吧?

我想也是。

但我呢?我生病了。

只要我心情不好,全身陷落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我就会妒嫉那些可以靠写信传递思念、传递爱的情侣。

我感到绝望,感到很强很强的妒恨,所以我将那股妒恨的火焰丢进邮筒里,将那些信件烧得精光,让那些情侣的心意化成灰,无法传递。

..........................................................

往事回忆的碎片消失,场景重新回归。

邮筒完全烧焦了。

梦境最后停顿在,照映于阿克叹息表情的火光上。

“我完全无话可说了。”目标A看着被自己烧焦的邮筒,苦着一张脸抱怨:“梦之外的我真的是……太负面了,太黑暗了,太诡异了啦!就连回忆都这么不可爱!难怪阿克会把我当做一只妖怪!”

“那些往事是有些曲折,但也不算太离奇,很多人都有类似经验不是?”

“但为什么我也要有!我才不要有!”目标A拼命捂着耳朵。

“上次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不夜橙看着地上,一张被烧到一半的倒楣卡片:“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给喜欢的人看,是一种特权。”

“……”

“不过用烧邮筒当ending,嗯,老实说是有一点超过。”不夜橙幽幽说道。

“我就知道!”目标A尖叫,一脚踢向不夜橙:“我!就!知!道!”

不夜橙笑笑地承受了这一踢。

“可见你,梦以外的你……”不夜橙莞尔,说道:“有多喜欢阿克。”

忽然,目标A沉默了。似乎认真咀嚼着不夜橙这一句话。

停滞不前的梦境里,目标A久久都没有说话,很不像平常聒噪的她。

“不夜橙,你都没有烦恼吗?”

“我一直都有失眠的烦恼。”不夜橙苦笑。

“失眠你说过一万遍啦!其他就没有了吗?”目标A不信,一脸咄咄逼人:“你的职业是杀人耶,杀人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烦恼吧!比如说才一开始枪战就发现子弹带不够啦?要杀的目标其实超级厉害?还是回到家看新闻才发现自己刚刚忙了半天却杀错人?接到单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要杀的人竟然是自己的高中初恋情人所以舍不得杀?”

“杀人方面,都是一些可以解决的烦恼。”

“我不信!”

“嗯,硬要讲的话……”不夜橙认真回想了一遍,双手丈量出一个大小:“最近我在做事的时候,都得随身携带大概这么大的红色纸箱,老实说很不方便,又显眼,做事的时候还得牺牲关键三分钟的撤退时间,弄得我很紧张。”

“就是你之前说过,拿来装梦的红色盒子吗?”

“对,比想像中还要碍手碍脚。”

“还有吗?听起来很敷衍耶!”

“那……我有跟你提过蝉堡吧?”不夜橙想起。

“就你们杀人之后,一定会收到的礼物啊。”

“嗯,虽然杀人不好,但我每次收到蝉堡的时候都很高兴,那些故事读起来非常奇特,很迷人,可惜,虽然送来的章节都没有重复过,却老是跳来跳去,我最喜欢的一段故事里,竟然硬生生缺了一个章节,我总是在想,我到底要杀少人才能拿到那个章节呢?每次重新看一次那一段故事,就会少掉很重要的一个转折,越是看不到,就觉得那个转折一定特别重要,害我心神不宁。”

“……你的烦恼,都好小呢。小得不能再小。”

目标A又陷入了幽幽不语的情绪。

不夜橙有点抱歉地看着目标A,自己真不会安慰女孩子。

目标A闷闷不乐地踢了不夜橙一下。

原本,目标A只当自己是一个被误交过烂男友的笨女孩,受过伤害,一遇到阿克这个单纯质朴的男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握住,希望能够得到生日预言里应允的幸福,所有一切奇形怪状……乃至匪夷所思的行径,都可以被理解,都能够被原谅。

那是一种,极端渴望得到幸福的,妖怪副作用。

所以目标A总是有一种率性的飞扬,用可爱的自我嘲讽去看待梦里梦外的自己。

但,原来梦之外的自己,背负了这么沉重的记忆。那种沉重,让任性有了无可奈何的确实原因。于是,任性就变得很悲伤,很灰色,不再那么单纯可爱,不再勇往直前。

“那你呢?你的烦恼是什么?”猛抓头的不夜橙,有点不安地坐下。

像是听到了愚蠢至极的问题,目标A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有烦恼。”

“?”

“我又不是真的存在,我哪有什么资格烦恼?”

“只要那个叫小雪的女孩一直做梦,你就会一直存在。”不夜橙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倒是很直接,很淡然地开导她:“你的存在,跟你的意识来源拥有同样长度的生命,我觉得,很公平,所以你不需要担心自己会消失。是,有一天你绝对会随着小雪的生命结束而烟消云散,但那一天恐怕还很久。”

“如果小雪继续做梦,但是却不再卖梦,我还会存在吗?”

不夜橙怔住……他倒是没想过这点。

“我想会的,只是我没办法进来找你。”不夜橙越说越没自信。

“如果你不进来找我,梦境剧本结束后,就完全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会一直进来找你的。”不夜橙又开始比手画脚:“那个红色纸箱,虽然碍手碍脚,但我总是会习惯带着它一起做事。你知道吧,我搜集过来的那些梦,足够把小雪的梦完全独占了。”

“谢谢你,不夜橙。不过,我想你刚刚只是在安慰我。”目标A的声音充满了稀薄的忧郁:“小雪可不是从最近才开始懂得做梦吧?但我,我可是从她第一天卖梦的时候,才开始忽然存在的吧。”

不夜橙不由自主地点头。

“所以某一天,小雪不再卖梦的时候,我就会消失了。”

“她……我想她……”

不夜橙支支吾吾,终于将“她一定会卖一辈子的梦”这句没有凭据的话吞了回去。

目标A看着无力安慰她的不夜橙,没有怪他。

“你猜,小雪什么时候不会再卖梦了呢?”

“不缺钱的时候?”不夜橙直觉地回答。

目标A摇摇头。

“当小雪真正感到快乐的时候,我想,她就不会再来纸箱国卖梦了吧。”

虽然一样没有凭据,但,从目标A的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浓郁的说服力。

不夜橙细细回想,自己在天桥下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来买梦的,还是来卖梦的,很少看到神采飞扬的眼睛。每张脸,都充满了疲倦困顿,背后都有一个灰色的人生故事。从没看过有人为了想炫耀自己的快乐,于是用卖梦的方式散播快乐散播爱。

或许真如目标A所说,一旦小雪得到了快乐,就不会再来纸箱国了。

真是讽刺。

小雪不快乐,所以诞生了奇迹的目标A。

某一天小雪快乐了,满足了,飞扬了,目标A就会消失。

不需要存在了。

“某种意义来说,我比小雪还要可怜呢。”

目标A看着烧成一片漆黑的邮筒,感伤地说:“她有很悲伤的回忆,但我连拥有悲伤的往事,都没有办法。却又因为她拥有强烈的悲伤,我才能存在。”

目标A,流下了没有啜泣声的眼泪。

不夜橙本能地伸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

手,却在一半尴尬停住。然后默默放下。

“我就是你的记忆。”

不夜橙凝视着这一个不存在现实世界的女孩,直白:“你的往事。”

目标A持续不断地流泪,彷佛一点也没有被这一番话安慰到。

不夜橙像影子一样无声地陪着。

梦境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鹅黄色的天空越来越稀薄。

梦要结束了。

“不夜橙,你想不想牵我?”目标A开口。

不夜橙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还是不想?”目标A瞪着不夜橙。

不夜橙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将手伸出。

在梦境溶解的前一刻,不夜橙感觉到从目标A手掌传来的一股莫名的渴求。

日出渗透纸箱的缝隙,扎进不夜橙的眼睛。

一滴清澈的阳光,顺着不夜橙的脸庞,慢慢滑落到耳朵下。



(31)


这个整整延毕两年的大学生,又坐在差不多重复的位子上看电影了。

什么电影?

都看过了好几次,怎么还是记不住这是哪一部电影?

周围的大家笑得好大声。

不,不是看过好几次。是看过好几次……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这部电影好像有点好笑,很热闹,应该是部很受欢迎的好莱坞大片吧,连这么大的放映厅,也几乎是满座。

大学生手上拿着吃没几口的爆米花,手指指尖沾得微黏,焦糖的浓郁气味在鼻腔里久久不散,忽然他打了一个嗝,胃里可乐的气味逆冲而上。

连这个嗝,都充满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有个名词叫“既视现象”吧?

彷佛知道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这个大学生开始坐立难安。

可确切来说,等等会怎么样,他其实又说不来,只能东张西望别人的反应,期待事情发生的时候能够“被好好带领”,大家怎么做,他就赶紧跟着怎么做。

大家都在笑。哈哈大笑。

这个大学生只好张大嘴巴跟着大家一起笑。

大银幕上的光影变化反映在每一张夸张大笑的脸上。

脸孔有些辨认模糊,前后焦距有些对不起来,有些脸孔很熟悉,有些脸孔似曾相识,一张张忽大忽小的脸孔不断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

难道他们没感觉到脚底发冷……一阵阵的哆嗦像蚂蚁一样爬满手背吗?

一点点的异样感也不存在吗?

这个大学生为这一堆此起彼落欢笑声的集体麻木,感到不寒而栗。

电影恐怕只演到中段,到底要煎熬多久,可怕的答案才会揭晓?

火灾?爆炸?地震?

……地震?以台湾来说的话,肯定是地震吧!

万一电影看到一半发生了大地震,一停电,这么多人挤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

位于地震带上的国家根本就不该兴建电影院嘛!从一开始就应该立法!

这个大学生想不顾一切站起来逃走,却发现屁股牢牢被椅子黏住。

无法动弹?

认真挣扎了一下却没有一点像样的力气,昏沉沉的使不上劲。

好像有人开始尖叫。

不是大银幕上的角色声音。

前面?后面?左边还是右边?所以差不多该尖叫了吗?

这个大学生也想开口尖叫,却只发出了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

咕噜咕噜?

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啊?

这个大学生低下头。

喔,原来如此……喉咙被切开了呢……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32)


“咕噜。”

昏昏沉沉的延毕大学生看着纸箱上头的黑草男,嘴里咕噜了什么。

“又是咕噜?咕噜什么?”黑草男嗤之以鼻:“今天的梦,还是不收。”

“不收?”大学生大惑不解,感到喉咙痒痒地说:“为什么啊?”

“其他的顾客反应,你已经连续做了好几天内容差不多的梦,害他们都梦到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喂,这样做生意不行,还可以理解吧小朋友?”

“我也不知道问什么最近常常梦到很类似的梦。”大学生从纸箱里可怜兮兮地站起来,简直快哭了:“但我真的欠房东一个月租金跟两个月的水电了,我的打工钱根本不够啊!拜托,这次我卖得便宜一点,下次如果我梦到不一样的梦,我再……”

不等他把话说完,黑草男直接将延毕大学生的纸箱一把火烧了。

“黑草男!我最近真的很缺钱啊!”大学生哀号。

这个延毕大学生,在便利打工商店的打工有一搭没一搭的,浑身没劲,可只要一缺钱就跑来天桥下呼呼大睡,比废物还废。

纸箱国的秘密他绝对不肯跟任何同学说,交情再好都没用,一个字都不提,就是怕越来越多人知道这个只要轻轻松松睡觉就可以赚到钞票的好地方,害他的梦滞销。

可现在,他已经有一个礼拜,都没能成功把梦卖掉,手头窘迫到不行。

“听好了小朋友,纸箱国不是让你卖梦变现的地方。”

黑草男毫不客气地把烟吐在大学生的脸上:“没人买你的梦,没人交换你的梦,你的梦就只属于你自己,懂了吗?”

大学生给呛得不断咳嗽。

“懂了就去卖血,卖精,卖肾,卖老二,就是暂时别来卖梦了,浪费我的纸箱。”

一眼都懒得多看,任凭延毕大学生哭丧着脸离去。

“……”黑草男凝视着纸箱的余焰。

带着焦味的空气中,未燃烧完全的梦境劈哩啪啦作响,某种呻吟挣扎似的。

往上吹飘的浓浓黑烟里,其边缘还带着妖异的淡淡紫色。

“第七个……到底在搞什么啊……”



(33)


麦当劳里,二楼。

几个把速食店当K书中心的重考生,不断地在教科书上划重点。

两个正在进行日文一对一教学的家教师生,你说一句,我复述一句。

一个连日研究报纸求职栏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真正打出一通电话。

一个趴睡在桌子上的流浪汉。

几个看似搞直销的年轻男女正聚在一起练习推销话术。

一对没钱上宾馆的情侣窝在角落调情,偶而发出奇怪的嘻笑声。

三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生,拿着食物托盘,找了一张靠窗的小圆桌坐下。

一个戴着黑色粗框眼镜。

一个有着油腻的自然卷。

一个将衬衫扎进牛仔裤里。

但谁戴粗框眼镜,谁自然卷,谁将衬衫扎进牛仔裤里,都不重要。

都是与其擦肩而过时,任谁都不会有任何记忆的平凡面孔。

桌上一份大麦克餐,一份麦香鱼堡餐,两人份的麦克鸡块餐,中间堆满了薯条。

过分的沉默在陌生的进食间缓缓进行,三个人都在低头玩手机,上网,打游戏,群组对话,收发信件,线上宝物交易,发废文,彼此省下暗中互相观察的人际伎俩,专注在各自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直到最后一根薯条也消失在桌上。

终于,其中一个人开口。

“我个人是觉得,应该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我刚刚想了一下,我们至少需要基本的信任。”

“不反对,自我介绍不算什么基本信任,但至少是一个开始。”

“我刚刚想了一下,安全起见,我推荐使用代号。”

“ABC这样吗?我个人是觉得愚蠢。”

“反对,互相称呼是必须的。”

“有了代号就有了分别,我个人是觉得,从今以后我们是一体的。”

“反对,这件事上大家都是一体的,但除此之外我们还是独立的个体。”

“如果你是抱持这种想法,一下子独立个体一下子大家一体,注定失败。”

“我刚刚想了一下,在事件前我们是独立的三个人,事件后就没分别了。”

“不反对。你们说的有道理,事件后就没再无分别了。这种决心我会练习。”

“那就不需要名字跟代号了,背景也一起忽略吧。”

“我个人是觉得,直接提出方法,实际讨论,省略一切阶级化的过程。”

“……不反对。”

三个看似完全不熟悉彼此的年轻人,彼此用言语打探,在特殊的意志下,以非线性的速度展开没有旁人听得懂的怪异对话。

“以后我们必须有一个根据地。”

“不反对,但麦当劳不好吗?”

“我个人是觉得,这里的监视器太多了。根据地比较有秘密的感觉。”

“在找到确实的根据地之前,我们变换不同的速食店讨论会比较安全。”

“不反对,但只是用嘴巴讨论,没有安不安全的问题。现阶段监视器也没什么。”

“我个人是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当根据地。”

“我刚刚想了一下,比起根据地,这种三人一体感,应该快一点建立。”

“不反对,但怎么建立?”

“……”

无人答腔,三个人再度陷入沉默。你看我,我看你,你看你。

然后一起低头看手机。

过了几分钟,其中一人抬头。

“我个人是觉得,有些小孩子放学后常常没有马上回家……”

“小孩子容易上新闻。上新闻很好,但不是现在。”

“反对。”

“那用狗呢?”

“杀狗证明不了什么,只证明你敢杀狗。”

“反对,杀狗的人都是心理变态。”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十分钟后,才又有人把头抬起来。

“我刚刚想了一下,我家附近有一个自己独居的老人。”

“他捡破烂吗?”

“不捡,就只是单纯一个人住,偶尔会跟别人讨酒喝。”

“附近的邻居跟他熟吗?”

“都看过他,但都想避开他。因为他很臭。”

“有儿子还是女儿吗?”

“不知道,他自己说不定也不知道。”

“不反对。”

三个人不约而同,朝彼此微微点头。



(34)


这个城市的混沌夜色下,沉淀了很多色彩迥异的故事。

拎着红色纸箱的低调杀手,静谧地进行死神的运算。

阿克与小雪的妖怪爱情故事,也持续在这个城市角落不断往前推进。

还有一些故事,并不在这个城市清醒的时候蔓延。

天桥下,不夜橙将一个红色纸箱放在地上。

根本没有验货的必要,黑草男直接打开了女孩的初梦相迎。

“麻烦你了。”不夜橙躺进纸箱,嘴角微扬。

黑草男一吹烟,烟气覆盖了整个纸箱。

“送君千里,终须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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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橙站在红路灯下。

人行道上,两个正瞎玩得很起劲的男孩女孩。

“嗨!不夜橙!”目标A热情地打招呼。

“注意。”不夜橙笑笑,手指指向阿克。

“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快速直球!”阿克大叫,手里虚抓着一团空气丢出。

“铿!”小雪自己配音,双手握着假想的球棒用力一挥,看着天空。

阿克看着天空,脖子移动假装看球飞行路线。

“不会吧?是个超级界外球。”阿克摇摇头。

“哪是!明明就是全垒打。”小雪坚持。

“界外球。”阿克故意装认真。

“全垒打!”小雪装生气。

“全垒打就全垒打。”阿克两手一摊。

不夜橙莞尔,这个男孩,很好,很青春。

小雪喜欢他,不夜橙也为他们高兴。

“走!我们去庆祝这只全垒打!”小雪伸出手。

“去哪庆祝?”阿克也没避嫌,就这么握住小雪的手。

显然尝过女孩掌心的温柔触感,很难再抗拒吧,不夜橙非常能理解。

“等一个人咖啡?”小雪提议,摇晃着阿克的手。

“这几天三不五时就去那里,还是找别间探险吧?”阿克否决。

此时梦境场景快速融接到别处,一间新开幕的日本料理店矗立在眼前。

料理店的名称叫“幻之绝技”。

“感觉像是一间烂店。”不夜橙喃喃。

“我也觉得。”目标A转头抛下这么一句。

阿克与小雪探头进去看,店里似乎没什么客人,也没开冷气,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还忽明忽灭,只有一个正在打盹的胖胖中年男厨师。

“没什么人,应该很难吃吧?”小雪皱着眉头。

不夜橙竖起大拇指。

厨师显然就是老板本人,他满不在乎地将菜单丢到两人面前。

菜单浮现在半空,有超勤劳握寿司、超凉薄荷牛肉片、超新鲜生鱼片、超快速比萨、超营养综合快炒、超浓巧克力情侣小火锅等,全都是超字辈的料理。

“阿克你看,陈美凤耶!”

小雪指着墙上悬挂的宣传照片大叫。

陈美凤与胖胖厨师偌大的合照挂在墙上,看来这厨师同时也是老板的身分。

宣传照片里的老板似乎正偷看陈美凤深陷的乳沟,而陈美凤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表情好像许多丰富的滋味一起萌在心头似的,照片下的介绍,则写着美凤有约跟节目播映的日期。

“陈美凤是谁啊?”暂时脱离剧本演出的目标A不解。

“一个很有名的美食节目主持人。”不夜橙歪着头解释。

“这个梦的细节好多。”目标A嘀咕。

“可见小雪非常珍惜跟阿克约会的记忆,连做梦都很努力复习。”不夜橙笑着。

的确,细节很多。

店里还悬着一张龙纹匾额,匾额比照片显眼多了,上面写着“羊入虎口”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字虽然稍丑、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狂霸魄力,落款则写着“哈棒老大”——即使在梦中,那四个字还是散发出很惊人的能量。

“想吃什么?”阿克说:“我想吃生鱼片跟握寿司。”

“我要吃巧克力情侣小火锅。”小雪当然这么说。

两人点了菜跟饮料,蓬头垢面的老板一言不发,却起身走出店。

“去哪?”不夜橙抓头。

剧本里的阿克与小雪当然也不知道老板出去做什么,两人转头观察,发现老板晃动肥胖的身躯跨越马路,走进对街的顶好超市,隔了五分钟才提了两大袋食材出来。

当着两人的面,老板毫无廉耻地将塑胶袋里的东西到在柜台上,一瓶家庭号可乐、一尾死鱼、一块切好的鲑鱼排切片、一盆冷冻火锅料、一把青菜、一粒大番茄、两颗生鸡蛋,还有一堆七七乳加巧克力。

阿克与小雪嘴巴张得很开、眼睛瞪得超大,完全不能接受。

老板在两人面前点燃一个小火锅,然后在两个很不透明的透明玻璃杯杯里,倒入刚刚买好的可乐。

“那不是他刚刚买的吗?”不夜橙同样难以认同。

“老板,这些不都是你刚买的?”小雪忍不住发问。

“废话,不然怎么保证超新鲜?”老板挖着鼻屎。

“老板这不对吧?你刚刚才到超商买的大罐可乐不过才五十元,怎么价目表上要卖我们一百元?”阿克十分震惊,看着墙上的价目表抗议。

“他卖我五十我再卖你五十,那我赚什么?”老板嫌恶地回应。

老板将冷冻火锅料的保鲜膜撕开,又说:“要吃什么自己来,既然花了钱就不要客气啊,钱就算丢进井里都还会有噗咚一声,东西要吃进肚子才会有超赞的感觉。”

不夜橙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一个诚实到无敌自我的烂老板啊!

阿克与小雪面面相觑,不晓得要不要马上逃出火锅店似的。

只见老板将已经被超市处理好的鲑鱼片,剁成大小不一的零碎片块,放在保丽龙盘子上递给两人。

“超新鲜生鱼片?”小雪忍住笑意。

“自己看,包装上的保存期限到明天中午,现在还顶新鲜的吧?”老板打了一个大哈欠,浓浓的口臭瞬杀了一只飞在附近的苍蝇,不偏不倚落在另一尾死鱼的眼珠子上。

老板伸手一弹,将昏厥的苍蝇弹向阿克。

正惊讶超新鲜生鱼片要价五百的阿克,仍凭藉一流的动物直觉闪头躲开。

苍蝇飞向不夜橙,不夜橙同样本能地偏头闪开。

“挑不挑食?”老板拿起菜刀问。

“挑,挑得很。”小雪赶紧说。

“那就是不吃鱼头跟鱼尾罗?”老板的菜刀看起来很油腻,却也锈迹斑斑。

两人猛点头,老板毫无迟疑将死鱼头跟鱼尾剁掉丢垃圾桶,拿出果汁机,将去头去尾的鱼尸丢进去,然后将那两粒鸡蛋随手乱敲,让蛋白蛋黄跟几片蛋壳也唏哩呼噜流了进去。最后,老板将最后一把青菜与番茄放进果汁机后,按下“绞碎”钮,果汁机登登登爆搅了起来,晃得非常厉害。

“老板,你刚刚没刮鳞片也没去内脏耶,失败。”小雪双手在头上划了个叉。

“那你会不会刮鳞片?去鱼内脏?”老板的鼻毛很长,长到都打结了。

“不会。”小雪,她刚刚忘了说鱼骨头也没拔掉。

“你不会我也不会啊!”老板说得理直气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夜橙真的开始鼓掌大笑了。

果汁机剧烈晃动了一分钟后终於停下,老板将里头味道跟颜色都令人抓狂的浆汁倒在一个铁锅里,点火加热。

“那是什么鬼东西?”阿克咬着指甲。

“融汇了蔬菜、水果、蛋白质跟一堆DHA跟ABCDEFG的超营养综合快炒,专治挑食的不乖小孩啦,一个礼拜吃一次,保证比天天吃阿钙、还要容易有健康的膝盖。”老板点了只烟抽着,一手拿着锅铲象征性地炒着超营养浆汁。

浓稠的浆汁在高热翻炒下,渐渐变成类似比萨的怪东西,闻起来却出奇的不坏。

“还满香的嘛。”不夜橙啧啧。

“希望小雪等一下不要吃,拜托拜托!”目标A很崩溃。

老板将快炒用菜刀切成两半,阿克一半,小雪一半。

“一人吃一半,感情不会散。”老板说,抽着烟。

“谢谢老板。”小雪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阿克的肩膀。

老板点落烟蒂。

“老板,我们点的是巧克力火锅吧?”阿克还是没忘记眼前快滚起来的火锅。

“差点忘了,瞧你饿的。”老板猛然拍拍自己的脑袋。

老板将几条七七乳加巧克力的包装剪开,一条条放进沸腾的火锅里。

小雪用筷子拨弄汤水里的巧克力条,肚子里祟动着无限笑意。

阿克深呼吸,显然在调整自己快要火山爆发的情绪,然后用筷子夹起刚刚那绝对不新鲜的生鱼片,放进沸腾的火锅里烫熟。

小雪也跟着阿克这么做,这种生鱼片吃起来恐怕会跑好几趟医院。

“一切都是幻觉啊。”阿克此时才领悟到这间店名为“幻之绝技”的奥义所在。

“是啊真是世界奇妙物语啊。”小雪这才明白。

肚子早就笑痛了的不夜橙重新看了一次墙壁上的大照片,照片里陈美凤的表情原来不是醍醐灌顶,而是五味杂陈。

阿克与小雪就这么烫着生鱼片与火锅料吃,毕竟煮熟了一切都好说,而且融化掉的七七乳加巧克力味道还真不坏,小雪甚至鼓起勇气尝了一口超营养快炒,看她的表情,好像还不至难以下咽。

但误闯进“幻之绝技”的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尚未出现的“超勤劳握寿司”。

“你不想看看超勤劳握寿司有多勤劳吗?”小雪好奇死了。

“干嘛自讨苦吃呢?”一向正经八百的不夜橙已笑出了眼泪:“哈哈哈哈……”

“我的天啊,不会真的这样演下去吧!”暂时脱离剧本的目标A都快哭了。

于是十分钟后,老板勉为其难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木桶,木桶里当然是冷冷又刀枪不入的硬醋饭。

“陈美凤就是咬着我的超勤劳寿司时跟我拍照的,坦白说我这个人做菜马马虎虎,但说到握寿司我可是慢火细炖,勤能补拙。”老板叼着烟说话,一边说烟蒂就一直落在醋饭里。

阿克与小雪互看了一眼。

“吃,是一定不吃的,但既然花了钱,表演是非看完不可。”不夜橙失笑。

老板东张西望,好像找不到他要的食料。

“马的,刚刚把所有的鱼肉都用光了,不得已,只好损失点让你们吃我多年珍藏的好肉。”老板从冰柜里扛出一块肉,一块光用看就觉得超硬的肉。

不知道冰了多久,那块硬肉散发出寒冷的冻气,老板拿起那把油腻菜刀一砍,居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还飘起零星的金属火花,真是场流焰四射的豪迈料理。

“那是什么肉啊?”阿克目瞪口呆。

“这块肉可了不起了,它同时是霜降牛肉、神户牛肉、德国猪脚、鸡腿、冈山羊肉、姜母鸭,反正这歹年冬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哈哈,哈哈。”老板奋力剁了剁,总算砍了几片薄肉下来。

老板随手抓了一把冷醋饭,配上一片来历不明的薄肉,就这么捏了起来。

就这么捏了起来。

一捏,五分钟过去了。

“太恶心了吧!”不夜橙真正觉得,要吃下那块不断被老板抓在掌心的握寿司,绝对比他杀过的每一个人的死法,都还要残酷!

“我真的很希望这个梦快点醒来!”目标A尖叫。

最后,就连十分钟也默默捏过去了。

老板终于累得停下来,将那握寿司放在两人面前的保丽龙盘。

“握一个就要握很久,怎么样?不是盖的吧?”老板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说:“正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就是这个道理。”

不夜橙看着那严重泛黄的握寿司,感觉到那握寿司正发出无法估计的负面能量。

老板的手汗、黑色的手垢、掉落的烟蒂、神秘的库存肉片、还有那致命的体温通通混在一起。吃不吃?

“不吃。”阿克跟小雪在桌子底下,手牵着手。

“不吃?还是得付钱啊!”老板叼着那根快烧到屁股的臭烟,一脸满不在乎。

“小雪,比赛进行到第九局,我队还落后对方一分,二垒有人,无人出局,打击者该怎么办?”阿克开口。

阿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凝而不发。

“打带跑!”小雪大叫。

阿克对着老板飞掷出筷子,老板哇哇怪叫躲开,两人立刻就往店外冲。

店里的梦境场景迅速崩塌,不夜橙当然跟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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