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7, 2015
26-30
(26)
车外的雨还是一直下。
华董,积欠了三百个员工退休金的纺织厂老板,不晓得今天晚上会死。
他一如往常地压着身旁女伴的头。
唇感可以,感觉得到她很拼命干活,每一笔花在纵欲上的钱都十分值得。
他知道人生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今天不弄死你明天就轮到我被作贱。
一阵哆嗦后精液顿时射出大半。
前座的司机忽然倒下。
一个男人,一个手上拎著红色纸箱的男人,静悄悄坐了进来。
“对不起,想请你做一个梦。”
(27)
红色的小纸箱,一个一个被送到天桥下。
红色小纸箱先是放在大纸箱里,沉淀下一个又一个恐怖到无可名状的梦境。
然后红色小纸箱被扔到一旁。
原本拿来装大型电器的大纸箱,却渐渐从里面透到外面,给染成了血红色。
血红色的,凶梦。
一开始,凶梦奇货可居,抢梦的人络绎不绝。
直到有人亲眼看见,那些装载了凶死梦境的纸箱,会动。
会动。
一说是灵魂。
一说是作祟。
又说是临死前的意念太强。
当然也有人说是鬼扯。
然而,有件事绝非鬼扯。
某一个人,在某一天,带了某一个朋友,来到天桥下,说要买一个很色很色的梦,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某一个朋友满怀期待地躺进了红色纸箱。
一个小时后,某一个朋友在纸箱里惨叫屎尿齐出挣扎崩溃拳打脚踢。
直到纸箱整个破掉,他才像丧尸一样抓狂地摔了出来,而他疯狂爬行在地上的双手手指,沾黏着自己破碎黏稠的眼珠,而他究竟在梦里承受过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这辈子连将一汤匙的饭送进自己嘴里,都办不到了。
那些围绕在红色梦境周围的诡异传说,终于令那些梦,成了真实的诅咒。
很多只想在梦境里寻求一点温暖的人,完全不敢尝试。
有人在梦里疯掉。
有人试图将恐惧当做怪兽来驯服,或者,驯服自己。
古怪的坏消息传了出去,渐渐引来了一群跃跃欲试的,自认特立独行的人。
他们称自己为,恶梦冲浪者。
有一种自居“精神意念上的极限运动者”的意味。
恶梦冲浪者里,有几个上市上柜的大公司老板、社会议题的网路社群意见领袖、敢梦敢冲的鹰派社运人士、当然也不乏黑道里想进行颠覆改革的几个年轻面孔,他们在做梦之后还会一起开会讨论梦中的困境。
他们开始竞标第一手的,红色纸箱里的凶梦,希望借由体验到百分之百的巨浪恐惧,好提升在真实人生里的抗压性,学习如何在极端的情绪险境中都能保持理性,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红色凶梦的能量强悍,完全显现在纸箱的颜色上。
第一手的凶梦令纸箱鲜红欲滴,即使被梦过十几手,都还残存着基本的微波能量,纸箱的颜色还是透着淡淡的暗红,此时的梦才有恶梦冲浪者之外的一般人敢去体验看看。
直到红色完全褪去后,黑草男才会将纸箱烧掉,有很多人都看过,焚烧中的凶梦纸箱会发出疑似人的痛苦哀号,或剧烈的喘息声,并在火焰中吞吐成血红色的浓烟,妖异得莫可名状。
都是传说。
也都不是传说。
黑草男是无所谓。
对活在烟雾里的黑草男来说,有人愿意买的梦,就是有价值的梦。
唯有梦的交易与繁衍,才能让纸箱国在真实与虚无间……
幽幽地,摆渡出一条生存之道。
(28)
海带,笋丝,豆干,卤蛋,烫青菜,鲨鱼烟,嘴边肉,赤肉卷,皮蛋豆腐。
“记者目前在林森北路的某邮筒前,为您持续报导近一年来横行台北地区的邮筒怪客消息,邮筒怪客在一个多月前消声匿迹后,今天晚上又再度犯案,从镜头可以看见邮筒呈现半焦黑的状态,虽然消防人员紧急灌水抢救,但里面的信件仍付之一炬,警方表示无法判断是否是同一人所为,或是经过模仿的犯行,警方正式图调阅附近便利商店与社区监视器观察是否有可疑人士——”
路边的小吃面摊,老板一边大火炒鳝鱼,一边瞥眼看电视新闻。
“烧邮筒……烧邮筒……邮筒到底有什么好烧的?比起这个奇怪的邮筒怪客,我们的工作正常多了。”九十九点了一桌子小菜,大快朵颐着。
“的确。”不夜橙看着电视,筷子跟嘴巴没有停下来。
这个烧邮筒的怪人,不晓得是精神病发作,还是跟朋友打赌赌输了,没事就去烧烧邮筒,到底想干嘛啊?就连不夜橙也难以理解。
老板将一盘炒鳝鱼胡乱放在桌上。
“最早……好像去年这个邮筒怪客就出来了,应该还记得吧?就圣诞节的前夕的样子,他连续烧掉了五个邮筒,把一大堆人家都还没收到的圣诞卡都烧掉了哈哈哈哈,真是有够愤世嫉俗的啊!”九十九哈哈大笑,看起来心情很好:“上次烧圣诞卡,这次不晓得是要烧什么?搞不好是中学生要烧成绩单!”
“是有可能。”不夜橙莞尔。
“最近看你,话虽然变少了,精神好像不错,胃口也不错。”九十九嘴巴里都是东西,话说得含含糊糊:“睡得还好吧?”
“很好。”
“很好,很好是很好。”趁着一股大吃大喝的气势,九十九乾脆把话说直了:“不过我听晓茹姐跟邹哥说,你最近有点反常,一直跟大家讨工作,怎么,各方面都没问题吧?”
“只是想多做事。”不夜橙莞尔,果然还是传出去了。
“造孽啊你!”
“不敢。”
“那,现在有张单子,要去一趟上海,价钱很不错,再加上一张在成都的单子,一口气搞定的话对你非常划算。”九十九顿了顿,戳起半颗卤蛋送进嘴里:“如果你肯让我聘一个鬼子帮你,调查的工作就少一大半,你只要专注在该做的事情上,很快就回台湾了。”
说到鬼子。
不夜橙一直无法理解鬼子为什么可以在杀手的世界里存在。
虽说杀手是一份工作,但夺人性命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今天杀人,明天被杀,职业风险本身已无法估计,却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实在是非常不合理。
“那还是不了,我现在只接台湾的案子,还请你多多介绍。”
“也是,睡眠第一。”
两个大男人把桌上的小菜全部一扫而空。
九十九起身结帐,顺手用力拍了拍不夜橙的肩膀。
“保重了朋友,多做事很好,不过千万要记住,事事小心——千金难买运气好。”
“知道了,千金难买运气好。”
九十九离开。
不夜橙的手上多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
(29)
目标A的一连串梦境,进行得非常有趣,非常调皮任性。
不断往前推进的剧本里,那个叫小雪的女孩,强制那个叫阿克的男孩,与自己谈了一场古灵精怪的恋爱。四角恋爱——表面上的。在小雪的恣意妄为里,恋爱,从来只是她跟阿克之间的事。
小雪是一个无法用常理分析的女孩,简直是都市传说,完全是妖怪,她随身携带爱的小手铐,好将阿克牢牢铐在自己身边,不让其逃走,这当然也造成了喜欢阿克的另一个女孩很深很深的误会。
面对小雪妖怪等级的任性,阿克始终保有超写实的逆来顺受,喜欢打棒球的他,偶尔也会勉为其难带小雪一起去打击练习场打棒球。阿克挥棒的时候总是豁尽全身力量,那种要不就连球的边边都擦不到,要不就轰出全垒打的笨蛋气势,深深吸引了小雪。
当阿克与小雪打完棒球后,剧本结束。
目标A马上将球棒扔向不夜橙。
不夜橙接住。
“不夜橙,你很会打棒球吗?”目标A挑眉。
“没这样打过……球。”不夜橙掂了掂球棒,倒是又用它来打爆过谁的脑袋。
“那我们来比赛!”
“好啊。”不夜橙试挥了几下,只要把飞过来的球当做是人头就行了吧。
“输的人要怎样?”
“你自己说好了,反正我是不可能输的。”不夜橙认真地说,随意挥棒。
“可恶!”目标A咬牙切齿,挥棒。
两个人就在梦里较劲了一百多颗球。
挥棒,挥棒,挥棒。
挥到梦境结束。
梦的剧本,沿着真实人生里的脉络不断开展下去。
声称自己的房间被房东断水断电,小雪便强制性地搬进了阿克的租房,牙刷,毛巾,换洗衣裤,一缸缸生病的小金鱼,通通都进驻到阿克的小房间里。
就像活生生的妖怪一样,晚上小雪在阿克房间里捣蛋肆虐一番后,隔天早上,阿克一睁开眼睛,小雪就会消失无踪。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阿克?”小雪突然爬下床,推了推阿克。
“冲虾小?”阿克实在不想睁开眼睛,白天的工作实在是太累了。
“我喜欢跟你说话。”小雪笑嘻嘻的。
“嗯。”阿克的脸还是埋在枕头里,但手指却高高竖起大拇指,表示“知道了”。
“我们真的在一起好不好?”小雪又推了阿克一下。
“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阿克毫不留情地说,竖起食指打叉。
“我看过有句话说,恋爱是一种,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可以加倍,忧伤却可以减半的好东西,如果我们可以在一起就好了,立刻就可以变得很快乐,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但就跟你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要快乐加倍也是跟她一起加倍,要把忧伤对半也是跟她一块平分。”阿克困倦至极:“打住了,不跟你聊了,你刚刚跟我去打了两百多球,你是铁金刚啊都不会想睡觉?”
“我才想问你,你怎么舍得睡觉?”小雪嘻嘻。
阿克翻身而起,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电筒照着小雪。
“干嘛?照得人家好羞。”小雪脸红。
“羞个屁啦,我是想确定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影子。”
阿克切掉手电筒,倒下又睡。
咚。
梦境剧本的齿轮渐渐停止转动。
“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好笑喔!”目标A看着一动也不动的阿克。
这个男孩的房间跟人生,以及最重要的恋爱,通通被自己搞得一团混乱。
“你是他的灾难。”蹲在床边的不夜橙也哈哈大笑:“毫无疑问。”
“你觉得他适合我吗?”
“我不是很懂恋爱。”不夜橙抓抓头:“但说过了好几次,总之他比剑男好。”
“你是大叔了,怎么不懂得恋爱?”目标A拿起阿克的手电筒,照了照不夜橙的脸,贼兮兮地说:“你该不会没有交过女朋友吧?”
“……我不善交际。”不夜橙皱眉,故作镇定:“但,年轻的时候也谈过几次,应该可以勉强称为恋爱的感情。”
目标A眯起眼睛,那表情,完全是——审问。
“勉强?勉强可称恋爱的感情?”目标A加重语气。
“有上床。”不夜橙慎重其事地强调。
“有上床,你强调这个是要证明什么?”目标A的眼睛越靠越近。
“证明感情有到一种阶段。”不夜橙被挤兑得有些呼吸困难。
“你几岁了不夜橙?竟然想说上床可以证明什么……什么阶段?”
“三十八。”
“天啊你好老喔!”目标A一阵夸张的惊呼:“你好老喔好老喔!”
“……对不起。”不夜橙好像有些支撑不住了。
就只能放任目标A在旁边鬼吼鬼叫了一番,不夜橙表情很无奈,却又暗暗好笑。
“不过啊,这个阿克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那个女生感觉也很喜欢他,互相看对眼,但我一直从中捣蛋,我是不是很坏啊?”
“你……应该说,梦之外的那个你,很喜欢阿克。”不夜橙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在梦之外的世界里,我常去一间咖啡店,有一天,咖啡店里店员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什么话?”
“爱情,不谈愧疚。”不夜橙复述这种小情小爱的句子时,竟然感到脸红。
“爱情不谈愧疚?”
“我听到的时候觉得满有意思的。你喜欢一个人就喜欢了,原因什么的,可不可以什么的,跟别人解释再多,也不会就从喜欢变成不喜欢吧,即使是那个叫阿克的人,也不能不准你不喜欢他吧。”不夜橙顿了顿,说:“应该是这样。”
“哇!你明明就很懂恋爱嘛!”
“……我只是复述别人的话。”不夜橙别过头去。
“所以,我应该尽全力把这个男生给抢过来!对不对!”
“这好像不是你能掌控的,是梦之外的你决定的吧。”
“那我们一起帮她加油吧!耶!”
一个梦又结束了。
一个梦又开始了。
小雪倒在阿克的房间门口,发烧了,像一头熟透的鱼。
“阿克,帮我治好我的病。”小雪虚弱地说。
“别说话了,有力气说话不如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病才会好得快。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打棒球。”阿克手忙脚乱照顾着小雪。
“烧一下子就退了,但我另一个病却很不容易好。”小雪的声音越来越细。
“什么病?”
“缺乏幸福的病。”
“胡说八道。”阿克不想答理。
“不帮我治好,那我要一直发烧,你去上班,我就洗冷水澡,脱光光在床上让它继续烧……”小雪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最后阿克还是背着快熟透了的半昏迷小雪,冲到医院急诊打点滴。
梦境剧本在阿克湿透了的背上结束。
“梦以外的我,好像不依赖人就会死一样。”目标A跳下阿克的背,有点不服气地手叉腰:“有时候,我实在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没办法改变那样的她。”
目标A开始乱踢马路上的铝罐,踢向不夜橙。
“梦以外的你,喜欢任性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男生,尽管他还没对你动心,也阻止不了你喜欢他。”不夜橙用脚挡住飞射过来的铝罐,将它踢了回去:“我想,你发烧了,还特地跑去他家门口烧给他看,昏倒给他看,也是在为自己的恋情助攻吧,算是前后不矛盾。”
“但是我看起来好懦弱。”目标A一脚停住铝罐,反脚又勾回给不夜橙。
铝罐踢歪了,不夜橙往左跑了两步才将铝罐踢回。
“有困难的时候,找喜欢的人帮自己的忙,一点也不懦弱。”
“……是吗?”目标A犹豫。
“是。”
“所以我不必讨厌自己?”
“我觉得,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给自己喜欢的人看,是一种……特权吧?其实还满可爱的。”不夜橙耸耸肩:“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好!”目标A似乎下定决心,用力将铝罐踢出。
一个梦,又结束了。
又一个梦,开始了。
梦里的世界,他真心喜欢。
不夜橙与目标A无话不谈。
秘密对他们之间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没有保存的价值。
他们拥有的不多,仅仅是永远也不知道梦境何时结束的当下。
梦里的场景有多大,他们就走多远。
有时嬉笑打闹,有时仅仅是愉快而优雅的沉默。
在梦之外,他仅仅是一个不断计算杀戮方程式的杀手。
不夜橙在梦里的世界说越多话,在梦之外的世界,就越来越沉默。
他并非分不清楚梦与现实的边界。反之,不夜橙竭尽所能地区分。
他好几次眼睁睁看着那女孩睡进纸箱里。
也好几次看着她从纸箱里睡眼惺忪起身。
他与她像陌生人一样错身而过,彼此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更没有回头。
现实世界里,他们无话可说,素昧平生。
在梦里,他与她却无话不谈。
他觉得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然后,小雪烧起了邮筒。
(30)
“你……烧邮筒?”
不夜橙整个大傻眼,站在阿克后面,看着小雪将一个伫立在街角的邮筒点燃。
笨蛋阿克更是完全呆掉。
暂时脱离剧本的那个瞬间,目标A也怔住了,对不夜橙吐了吐舌头。
“你就是邮筒怪客!”不夜橙竟然在大叫。
“我怎么知道啊!”目标A也很失控。
梦里整个城市的几百个邮筒,同时都烧了起来,粉红色的烈焰冲天。
风景明信片、情书、广告单、信用卡帐单、水电帐单、卡片,全都被火焰带上半空,烧成一片片金黄色的火蝶,越烧越飞,天空被滚成了淡淡的鹅黄色。
小雪对阿克伸出手。
“牵我,我就讲为什么烧邮筒的故事给你听。”小雪晃着手,笑嘻嘻。
不夜橙笑了。
希望正在扮演小雪的目标A,也能即时接到他的鼓励。
“什么故事那么好听,一定要牵你才肯讲,我可以不听啊。”阿克感到好笑。
但还是牢牢牵住了小雪的手。
“真好握,应该去卖女生的手的,一定赚死。”阿克大吃一惊。
妖怪小雪的脸却难得的红了。
“他是我错过的,第一个好球。”小雪轻轻咬着下嘴唇。
场景穿梭。
更遥远的记忆碎片从底层溶解而出,在小雪的旁白里重新组合成新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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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第一任男朋友是我的高中老师吧?
他有张清秀的脸庞,喜欢穿烫得直挺的衬衫,胡子总是刮得乾乾净净,笑起来斯斯文文的,跟阿克你不一样。
可惜,他除了拥有我之外,还有个老婆,一个两岁大的儿子。
别用那么惊讶的表情看我,事情爆发时学校更惊讶,几乎要立刻将我退学。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没跟我讨论就在第一时间辞职了,要我好好待在学校继续念书,不要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学校也因为他的果断处理没将我退学。
他说,他要带着老婆跟儿子,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东部重新开始。也许是宜兰,也许是花莲,总之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
我没有怪他,因为他从来没隐瞒过我他有老婆孩子的事实。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这个理由就跟所有第三者用的借口一模一样,但这个借口却无比真实。每天放学后,跟他一起牵手逛街、吃饭、喝咖啡、看电影,是我高中最快乐的时光。
对这段爱情的愕然结束,我不后悔,因为他是上帝投给我的一个大好球,只是我的棒子还握不稳,呆呆的,就这么看着他走,一句话也舍不得说出口留他。
当时我年纪小,但我已隐隐感觉到,女人只要一开口留住男人,就是这女人最不讨喜的时候,完全失去让男人留恋的暧昧空间。我要他记住我,在抹消不去的记忆里继续喜欢我,那样已足够。
他走之前,打了通电话给我,让我很开心。他说虽然分手已成定局,但会每个月寄信给我,告诉我他经历的生活,让我知道他的人生已镶嵌了我的永恒存在。
可是,我从来没有接到他任何一封信。
我每天都在等待,每天都站在邮箱前发呆。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次我经过邮筒前,都会忍不住幻想,当他路过邮筒时,会不会想起应允过我的事。如果没有想起,当初为什么要说那句话让我期待。如果想起,又为什么不做?
我想,他说了个善良的谎。
但我一直没有搬家,因为我怕他突然寄信给我,我却收不到。
期待只要一有了起点,就很难亲手结束。
你说,也许他是要忘了我,才能真正重新开始生活吧?
我想也是。
但我呢?我生病了。
只要我心情不好,全身陷落在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我就会妒嫉那些可以靠写信传递思念、传递爱的情侣。
我感到绝望,感到很强很强的妒恨,所以我将那股妒恨的火焰丢进邮筒里,将那些信件烧得精光,让那些情侣的心意化成灰,无法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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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忆的碎片消失,场景重新回归。
邮筒完全烧焦了。
梦境最后停顿在,照映于阿克叹息表情的火光上。
“我完全无话可说了。”目标A看着被自己烧焦的邮筒,苦着一张脸抱怨:“梦之外的我真的是……太负面了,太黑暗了,太诡异了啦!就连回忆都这么不可爱!难怪阿克会把我当做一只妖怪!”
“那些往事是有些曲折,但也不算太离奇,很多人都有类似经验不是?”
“但为什么我也要有!我才不要有!”目标A拼命捂着耳朵。
“上次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不夜橙看着地上,一张被烧到一半的倒楣卡片:“把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给喜欢的人看,是一种特权。”
“……”
“不过用烧邮筒当ending,嗯,老实说是有一点超过。”不夜橙幽幽说道。
“我就知道!”目标A尖叫,一脚踢向不夜橙:“我!就!知!道!”
不夜橙笑笑地承受了这一踢。
“可见你,梦以外的你……”不夜橙莞尔,说道:“有多喜欢阿克。”
忽然,目标A沉默了。似乎认真咀嚼着不夜橙这一句话。
停滞不前的梦境里,目标A久久都没有说话,很不像平常聒噪的她。
“不夜橙,你都没有烦恼吗?”
“我一直都有失眠的烦恼。”不夜橙苦笑。
“失眠你说过一万遍啦!其他就没有了吗?”目标A不信,一脸咄咄逼人:“你的职业是杀人耶,杀人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烦恼吧!比如说才一开始枪战就发现子弹带不够啦?要杀的目标其实超级厉害?还是回到家看新闻才发现自己刚刚忙了半天却杀错人?接到单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要杀的人竟然是自己的高中初恋情人所以舍不得杀?”
“杀人方面,都是一些可以解决的烦恼。”
“我不信!”
“嗯,硬要讲的话……”不夜橙认真回想了一遍,双手丈量出一个大小:“最近我在做事的时候,都得随身携带大概这么大的红色纸箱,老实说很不方便,又显眼,做事的时候还得牺牲关键三分钟的撤退时间,弄得我很紧张。”
“就是你之前说过,拿来装梦的红色盒子吗?”
“对,比想像中还要碍手碍脚。”
“还有吗?听起来很敷衍耶!”
“那……我有跟你提过蝉堡吧?”不夜橙想起。
“就你们杀人之后,一定会收到的礼物啊。”
“嗯,虽然杀人不好,但我每次收到蝉堡的时候都很高兴,那些故事读起来非常奇特,很迷人,可惜,虽然送来的章节都没有重复过,却老是跳来跳去,我最喜欢的一段故事里,竟然硬生生缺了一个章节,我总是在想,我到底要杀少人才能拿到那个章节呢?每次重新看一次那一段故事,就会少掉很重要的一个转折,越是看不到,就觉得那个转折一定特别重要,害我心神不宁。”
“……你的烦恼,都好小呢。小得不能再小。”
目标A又陷入了幽幽不语的情绪。
不夜橙有点抱歉地看着目标A,自己真不会安慰女孩子。
目标A闷闷不乐地踢了不夜橙一下。
原本,目标A只当自己是一个被误交过烂男友的笨女孩,受过伤害,一遇到阿克这个单纯质朴的男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握住,希望能够得到生日预言里应允的幸福,所有一切奇形怪状……乃至匪夷所思的行径,都可以被理解,都能够被原谅。
那是一种,极端渴望得到幸福的,妖怪副作用。
所以目标A总是有一种率性的飞扬,用可爱的自我嘲讽去看待梦里梦外的自己。
但,原来梦之外的自己,背负了这么沉重的记忆。那种沉重,让任性有了无可奈何的确实原因。于是,任性就变得很悲伤,很灰色,不再那么单纯可爱,不再勇往直前。
“那你呢?你的烦恼是什么?”猛抓头的不夜橙,有点不安地坐下。
像是听到了愚蠢至极的问题,目标A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有烦恼。”
“?”
“我又不是真的存在,我哪有什么资格烦恼?”
“只要那个叫小雪的女孩一直做梦,你就会一直存在。”不夜橙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倒是很直接,很淡然地开导她:“你的存在,跟你的意识来源拥有同样长度的生命,我觉得,很公平,所以你不需要担心自己会消失。是,有一天你绝对会随着小雪的生命结束而烟消云散,但那一天恐怕还很久。”
“如果小雪继续做梦,但是却不再卖梦,我还会存在吗?”
不夜橙怔住……他倒是没想过这点。
“我想会的,只是我没办法进来找你。”不夜橙越说越没自信。
“如果你不进来找我,梦境剧本结束后,就完全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会一直进来找你的。”不夜橙又开始比手画脚:“那个红色纸箱,虽然碍手碍脚,但我总是会习惯带着它一起做事。你知道吧,我搜集过来的那些梦,足够把小雪的梦完全独占了。”
“谢谢你,不夜橙。不过,我想你刚刚只是在安慰我。”目标A的声音充满了稀薄的忧郁:“小雪可不是从最近才开始懂得做梦吧?但我,我可是从她第一天卖梦的时候,才开始忽然存在的吧。”
不夜橙不由自主地点头。
“所以某一天,小雪不再卖梦的时候,我就会消失了。”
“她……我想她……”
不夜橙支支吾吾,终于将“她一定会卖一辈子的梦”这句没有凭据的话吞了回去。
目标A看着无力安慰她的不夜橙,没有怪他。
“你猜,小雪什么时候不会再卖梦了呢?”
“不缺钱的时候?”不夜橙直觉地回答。
目标A摇摇头。
“当小雪真正感到快乐的时候,我想,她就不会再来纸箱国卖梦了吧。”
虽然一样没有凭据,但,从目标A的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浓郁的说服力。
不夜橙细细回想,自己在天桥下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来买梦的,还是来卖梦的,很少看到神采飞扬的眼睛。每张脸,都充满了疲倦困顿,背后都有一个灰色的人生故事。从没看过有人为了想炫耀自己的快乐,于是用卖梦的方式散播快乐散播爱。
或许真如目标A所说,一旦小雪得到了快乐,就不会再来纸箱国了。
真是讽刺。
小雪不快乐,所以诞生了奇迹的目标A。
某一天小雪快乐了,满足了,飞扬了,目标A就会消失。
不需要存在了。
“某种意义来说,我比小雪还要可怜呢。”
目标A看着烧成一片漆黑的邮筒,感伤地说:“她有很悲伤的回忆,但我连拥有悲伤的往事,都没有办法。却又因为她拥有强烈的悲伤,我才能存在。”
目标A,流下了没有啜泣声的眼泪。
不夜橙本能地伸手,想拭去她脸上的泪。
手,却在一半尴尬停住。然后默默放下。
“我就是你的记忆。”
不夜橙凝视着这一个不存在现实世界的女孩,直白:“你的往事。”
目标A持续不断地流泪,彷佛一点也没有被这一番话安慰到。
不夜橙像影子一样无声地陪着。
梦境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鹅黄色的天空越来越稀薄。
梦要结束了。
“不夜橙,你想不想牵我?”目标A开口。
不夜橙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还是不想?”目标A瞪着不夜橙。
不夜橙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将手伸出。
在梦境溶解的前一刻,不夜橙感觉到从目标A手掌传来的一股莫名的渴求。
日出渗透纸箱的缝隙,扎进不夜橙的眼睛。
一滴清澈的阳光,顺着不夜橙的脸庞,慢慢滑落到耳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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